肖恩的靈質激蕩,幾乎構成了一道想要奔衝但仍保持凝固的巨浪。


    那枚日全食此刻正懸浮在來客頭頂正上方的天穹,構成了一幅似有所指的心理側寫畫。


    與榮格擁抱之後,尼采望向了自己。肖恩沒有任何動作,比之前更為雄壯的靈魂讓他在震驚之餘,可以察覺到一些端倪——


    尼采的眼神,跟第一次相見時完全不同。


    不僅如此,這個須發都有些亂糟糟的男人,今天穿著袖子磨損的舊西服,看上去甚至有些邋遢……


    他的眼神柔和而友好,那溫和是毫不造作的。


    “我來介紹一下吧。”榮格站在兩人之間,“這位是弗雷德裏·尼采,來自格爾曼的哲學家、文學家。


    “這位是永夜方舟先生,新約城探秘者。”


    兩人握了手。


    榮格察覺到了一絲微妙的氣氛,問道:“兩位之前見過?”


    尼采沒有說話,眼神帶笑。肖恩也沒開口。


    “哦,弗雷德裏,我總是忘了你還在紐國探秘者協會有任職!——那你們自然是見過了的。”


    看著沉默的永夜方舟,榮格眸子一轉,低聲說道:“不過……我覺得你們今天可以重新認識一下。


    “弗雷德裏和常人不同,據我分析,他的內心有兩股精神能量。他有時被酒神精神主導,有時是日神精神。


    “當他由酒神精神主導時,他會有些過於狂熱的言行——很多人都接受不了!


    “今天,顯然是出太陽的好天氣。”榮格引著兩人坐下,“不如重新認識一下吧——就像我當初和弗雷德裏一樣。”


    肖恩無法放鬆警惕。他真想告訴榮格,他們第一次相逢不是吵架那麽簡單。那時刻威脅自己的倒計時像是某種心理上的傷疤。


    不過,自己沒有回避尼采的理由,於是此刻也並不打算離開。


    尼采朝著肖恩輕輕頷首:“聽聞了你的晉升。我深知成為一個王的路,絕不是輕鬆愜意的。祝賀您,永夜方舟先生。”


    肖恩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尼采果然有著酒神和日神兩種精神能量?今天的他完全沒有那種驕狂邪異之氣,看上去甚至有些平易近人……


    在榮格的邀請下,兩人坐下了。尼采顯然迫不及待要繼續與心理學家的對話,他剛一坐下,就開口說道:“上次咱們中斷的對話,一直在引發我的思考,我想我已經抓到了問題的關鍵……”


    “弗雷德裏,你最近睡得怎麽樣?”榮格不急著開始話題,悠閑地點燃了煙鬥。


    “噢,睡眠!我當然期望它能維護好我的健康,可惜我的大腦顯然認為思索是更重要的任務。”


    “這可不成,我的朋友——思考是好的,可你要學會休息。”


    “好吧卡爾,我會想辦法好好休息的。不過,在那之前……”尼采的眸子閃亮,對於表達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上次我們談到了神明!


    “卡爾,你說人不可拋棄神明和神話而活,我承認這種想法是誘人的,畢竟,我曾經也是這麽想的。可是後來,我的看法改變了!


    “你應該不止一次在我的書中讀到過,我的觀點是,神明們已經死了,聖父也已經奄奄一息……如今所有人的精神創痛意味著,人的時代正在來臨!


    “神話隻是一部陳舊的日曆,早該被翻過去了……”


    榮格用煙鬥一指:“不,弗雷德裏,神話不是獨立於你我之外的東西,它是我們深層心理的映射!”


    尼采笑著搖了搖頭:“你又要逃回那個並不存在的洞窟了!人的覺醒是漸漸走入陽光的過程,你總把曆史給我們留下的陰霾當做生活的必需品!”


    榮格吐出一口煙,慢慢說道:“朋友,雖然咱們觀點相左,但我還是想對你說……


    “我欽佩你的才華和勇氣,可是我不得不指出,你將自己暴露在了一片危險的荒原中。你的精神狀況將要承受無人經曆過的挑戰。神話和信仰確實是來自舊時代的東西,你將其看做人類補完自己的枷鎖。可是,你沒有意識到,傳統信仰一直存在一種重要的心靈功能——它能保護我們的精神和心靈!


    “你否定了它們,也就拒絕了它們對你精神的保護!”


    “真正的強者不需要那樣的保護。”尼采低聲回應,像是獅子在咕噥,“苦難和激烈命運的衝刷,能鍛煉我的精神。”


    榮格略帶憂愁地看著他所欽佩的男人,一時沒有說話。


    “如我所預言,時代在改變!‘至人’一定會降臨到這個世界,到那個時候,人們都踏上了前往盡善盡美的道路,人們將確實地不再需要神明了!”


    對於尼采這種人的安然存在,最早的肖恩是不能明白的。他不明白在紐蘭德爾這樣的神憲國家,尼采這種提出瀆神觀點的人,何以竟沒有遭到神廷的警告,也沒有激發上天的惱怒……


    最近他才知道,讓這種論調存在,是神廷一種迎合世界和時代的姿態。他們想展現一種自信:神和信仰是毋庸置疑的,所以,關於神的一切是可以討論的。


    而遠在高天之上的基恩,自然也不會在乎一隻螞蟻如何討論自己的健康狀態了。


    最關鍵的是……肖恩由於深思而緊鎖眉頭,看著投入地雄辯著的尼采……


    時代的風中有人登高疾呼,但所有人都認為他是瘋子。


    日神精神,在辯論時的尼采身上熠熠生輝,即使肖恩已經經曆了心宮之輪的突破,跨入了烈琴酒的領域,也不得不在他的雄辯中感受到靈魂的共鳴。他確實如精神世界的太陽一般。


    拋開個人恩怨,在這場談話中,肖恩看見了兩個智者,一個是更激情的智者,一個是更溫和的智者。一個如火,一個如水。


    也難怪榮格會認為,尼采跟他是一個事物的正反兩麵了。


    在觀察的過程中,肖恩不禁陷入了沉思。


    他曾認定那個一手締造“北地特快事件”和“溫迪戈事件”、在其中殺死許多無辜者,且打算將自己小隊收為藏品的尼采,是一個充滿惡意的、病態的存在。


    可是今天他的表現卻全然不似那個黑日下的君王。


    他像個落魄的哲學家,像個一門心思隻知道撲在自己思想任務上的書呆子,甚至像個沒有任何神秘實力的普通人……


    難道是,精神分裂症?


    肖恩沉默地觀察著,不知道那個有諸多傳說的黑joker,此刻到底在演哪一出。


    或者說,難道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酒神精神”的那一麵?


    那個狂傲、瘋狂、邪惡的尼采,此刻並不在這裏?


    甚至,有沒有可能……肖恩眯起了眼睛——這個世界,存在著兩個弗雷德裏·w·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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