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軒昏昏沉沉地笑了。


    他曾經曆過數十次“熬鷹”,唯有這一次,他的心被薩曼莎的話說動了。


    “我在追求什麽?潛隱藏地三年,我又得到了什麽?答案是一無所得,隻是白白搭上了三年好時光,自己想做的事一件都沒完成。我該怎麽辦?改變初衷,重新開始審視未來之路嗎?或者我從前做的事都是錯的,才導致了三年光陰白白流逝,從這一刻起,我要逆向行駛,反轉命運,跳到另外一條道路上?就像薩曼莎所說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你呢?你到這裏來,究竟是為了公事還是私事?堂娜呢?她心中又是怎樣想的?”林軒迷迷糊糊地問。


    他許久聽不到薩曼莎的回應,思想深處再次浮起了堂娜的影子。


    “我們雖然都不承認堂娜死了,但她實際已經死了對不對?”薩曼莎問。


    林軒心底忽然有一眼淚泉被開啟,汩汩流淌著。


    “她在返身躍入鬼湖之前,在電話裏告訴我一句話——那也是她此生最後一句話,你想聽嗎?”薩曼莎問。


    林軒艱難地點頭:“想聽。”


    “最後一句話,堂娜是留給你的。”薩曼莎說。


    經過十幾秒鍾的沉默,薩曼莎終於再度開口,並且模仿著堂娜的聲音:“告訴林軒,他是我今生愛上的第一個也最後一個,如果我不能回來,薩曼莎,請代替我愛她,此生不渝。”


    林軒心底的淚泉決堤,有種心痛,從心髒到腦部,又從頭頂擴散至四肢百骸。


    那一刻,他似乎已經“死”了,死在與堂娜生離死別的那一瞬間裏。那裂開一條鴻溝的鬼湖吞噬堂娜之時,也吞噬了他的心。


    “她真的……這樣說?”林軒聽到自己的聲音已經顫抖如風中之燭。


    薩曼莎長歎一聲,隨即手邊發出“嗒嗒”的兩聲輕響,那是按下微型錄音機的回放、播放兩個鍵的動靜。


    隨即,堂娜剛剛說的那些話又重複地響起來。


    原來,剛才薩曼莎沒有模仿堂娜,而是播放了當時的電話錄音。


    “我們的通話,並不僅僅是姐妹間的關心,同時我們還是上下級、上下線、同事的關係,任何一次談話,都要做完整的錄音,然後自動上傳至通訊衛星。堂娜當時說得這麽堅決,證明她已經做了破釜沉舟的決定。”薩曼莎解釋。


    “原來再見,就是永不相見。”林軒腦中浮起了這兩句哲理詩。他與堂娜之間,連句再見都沒來得及說,是不是就有再見的機會呢?


    “林軒,加入我們吧,讓我代替堂娜來愛你。”薩曼莎幽幽地說,直抒胸臆,毫不造作。


    淚泉已經枯涸,在過去的十分鍾裏,林軒經曆了有生以來最痛苦的心靈折磨,十分鍾就流幹了一生的眼淚。


    “加入哪裏?”他問。


    “SK係統。”薩曼莎回答。


    林軒又笑了,但這次他笑得太疲憊,臉上的肌肉已經僵硬:“薩曼莎,堂娜那樣的高手最終都成了SK的犧牲品,你長期留在那裏,豈不是很危險?”


    薩曼莎的聲音變得無比低沉:“我們沒有選擇,因為一個人出生時,她的命運就已經與種族、國家捆綁在一起,那些政治性的東西已經在我們身上打下深刻的烙印,從出生那一秒到咽氣那一秒,自始至終,絕不改變。我想堂娜縱身躍入鬼湖的時候,也是被這種命運的桎梏所困,才在各種選擇中甄選了必須要走的那一條路。”


    “熬鷹”仍在繼續,但林軒從身體到靈魂已經麻木,眼睛雖然受著強光的照射,卻沒有任何痛苦。或者說,身體上的折磨比起心靈所受的折磨來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堂娜的出現與夭亡,已經成了他心上永不能癒合的創口,痛到錐心刺骨。


    “加入我們吧,那其實也是堂娜的遺願。我自知比不過她,無法像她那樣愛你至深,但我保證,一定全力支持你、陪伴你,使你的人生不再寂寞如雪。”薩曼莎說。


    她湊近林軒,眼中的強光如兩把雪亮的尖錐,直插林軒雙目。


    “加入我們吧,就是現在……”她說。


    林軒感覺對方的目光實際已經穿透了自己的頭部,由眼中進入,再由腦後直穿出去。他的大腦中間平添了兩個空洞,外界的涼氣正迅速湧入。


    “加入我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你的人生才能達到輝煌頂尖。”薩曼莎的聲音沿著那兩個空洞進入,隨即充斥了林軒的身體。


    林軒覺得自己困倦至極點,連“嗯”一聲回應薩曼莎都做不到了,隻想閉上眼沉沉睡去。


    “這麽說,你已經答應了?”薩曼莎追問。


    “讓我睡……讓我睡……”林軒的聲音在喉嚨裏打轉,嘴巴卻又懶懶得仿佛失去了骨頭支撐一樣,就是不想張開把這些聲音送出來,隻在喉嚨裏咯咯悶響著。


    “答應,就讓你睡,這場審訊就結束了,怎麽樣?”薩曼莎問。


    “讓我睡……隻要讓我睡,怎樣都可以……”林軒的思想變成了一張巨大的白板,隻清清楚楚地寫著“睡”這一個字,突兀而醒目,就像珠峰頂上終年不化的那一大片白雪。


    “好吧,他答應了——”薩曼莎說。


    “嗚嗷嗷——”極遙遠處,忽然出現了近似於雪狼嗥月的淒厲吼聲。


    林軒的心驀地緊縮,一下子從夢境的桎梏中跳脫出來。


    “我答應了什麽?”他脫口而出,卻突然發現,薩曼莎在對麵的睡袋裏好好睡著,根本沒有醒來,更沒有“熬鷹”審訊。


    “又是夢嗎?”林軒使勁搓搓臉,強迫自己變得清醒。


    “嗚嗷嗷……”吼聲又響了,千山萬穀之中,竟有無數同樣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應著。


    帳篷門簾的一角被風吹開,透進外麵的雪光,晶瑩潔白,是任何人類製造的光源所不能相比的。


    林軒盯著那個僅有一尺高、半尺寬的三角形缺口,心底浮動著微微的驚懼之意,生怕門簾一卷,夢中的情景就會成真。


    夢由心生,是潛意識的真實反映。


    他的目光轉回來,盯著薩曼莎的臉。


    沉睡中的薩曼莎表情平靜,溫和柔美如一尊雕塑。


    “她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呢?她在夢中轉述的堂娜的話,是真實的還是編纂的?堂娜毅然決然躍入鬼湖的刹那,有沒有想到我呢?”他微微苦笑著,心頭疑問重重,思慮翻滾,沒有一時一刻的安寧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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