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鏡子在哪裏?”林軒連續追問兩次。


    沒有任何回應,那影子似乎已經失去了生命力。


    林軒橫跨兩步,小心地向前,從側麵看著那影子。他連續鼓了三次勇氣,始終不敢向前去看那影子的臉。


    “這是我的生命盡頭,孩子,你不要怕。生命盡頭,枯榮無異,一枯一榮,不枯不榮。”那影子說。


    “那鏡子在哪裏?什麽是‘穿過鏡子’?”林軒追問。


    “你到時候就知道了,鏡子是世上最可怕的東西,不是嗎?”那影子反問,“記住,岡仁波齊峰就在那裏,無論你去不去,它都沉默屹立,永恒不倒。”


    林軒還想再問,那影子倏地化為一陣青煙,嫋嫋消失了。


    “如何穿過鏡子?一個人怎麽能夠穿過鏡子?”林軒心底的迷茫更重了。


    影子消失後,四周的霧氣更重,由灰白色變為墨色,直至遮蓋一切,使他不辨東西。不過,比起心靈的迷茫來,視覺上的混沌根本算不了什麽。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清空腦中的一切雜亂思想,全心全意地去想那影子說過的那句話——“我要你記住,不要穿過鏡子”。


    現代人一出生,生活中就隨處能夠接觸到玻璃鏡子,就能在鏡中看到自己,對著鏡麵美容化妝、整理衣服,以確保自己的外表不會出現任何瑕疵。一天之內、一生之中不知幾萬次、幾億次在鏡子麵前流連過,尤其是戀愛中的少男少女,更是恨不得隨身攜帶鏡子,每隔幾秒鍾就拿出來照一次,讓自己在愛人眼中的形象每一秒鍾都保持完美。


    鏡子的唯一作用,就是完整成像,不失真,不走樣,而每一麵高品質的鏡子,都會恪盡職守地做到這一點。


    “穿過鏡子”這種事應該是沒有社會常識的小孩子或者小動物才願意做的,但他們和它們都會無一例外地在鏡麵前碰壁,而大人們則故意不說破,以享受孩子們與小動物們百思不得其解的懵懂之態,樂得哈哈大笑。


    長久以來,人類已經形成了固定常識,鏡中皆是幻影,人類不可能穿過鏡子,就像再高明的捕獵者都無法捕捉影子一樣。


    從古至今的古人筆記、今人小說中,也有穿越至鏡麵世界的例子,譬如香港有位擅長寫外星人小說的作家,便創作過宇航員駕駛飛機穿越了宇宙間最大鏡子的故事。那故事最後被拍成電影,風靡亞、美兩洲並引發了科學家廣泛的討論。


    林軒清楚地記得,在那部小說中,宇航員穿越鏡麵,進入了一個與真實世界完全一致但左右相反的世界,裏麵的星球、山脈、大海、河流、國家、城市完全一樣,但卻找不到跟他有關的任何線索。於是,他成了熟悉世界裏的陌生人,鬱鬱而終,不知所蹤。


    林軒不知道,父親的影子究竟要告訴自己什麽。


    幾分鍾之間,他甚至潛心回憶了人類逐步發明鏡子的曆史。


    在古代,人類用黑曜石、金、銀、水晶、銅、青銅等等經過研磨拋光來製成鏡子。公元前3000年的埃及已經研製出用於化妝的古銅鏡;公元1世紀,開始有能照出人全身的大型鏡子;12世紀末至13世紀初,出現了以銀片或鐵片為背麵的玻璃鏡;16世紀人類發明了圓筒法製造板玻璃,同時發明了用汞在玻璃上貼附錫箔的錫汞齊法;17世紀末期,法國發明用澆注法製平板玻璃,製出了高質量的大玻璃鏡;18世紀末研製出大穿衣鏡並且用於家具上;1835年,德國化學家萊比格發明化學鍍銀法,使玻璃鏡的應用更加普及。


    在中國,鏡子是以青銅鏡為主,公元前2000年已經出現,取代了更早之前以水照影的“鑒”這種銅器。漢魏時期銅鏡逐漸流行,並擁有中國鏡的獨特風格,即圓形帶凸緣、背麵有飾紋或銘文、背中央有半圓形鈕以安放鏡子。明代由西洋傳入玻璃鏡,清代乾隆皇帝在位時玻璃鏡逐漸普及。


    在以上所有的鏡子文化中,“穿過鏡子”隻是傳奇小說裏出現的橋段,跟現實生活無關。


    那麽,那影子說的,究竟是什麽?


    在巨大的惶惑中,林軒轉身,看見營地裏的帳篷以及帳篷裏透出的燈光。他向著光明走,很快就擺脫了迷霧。


    當他走到帳篷門口時,驟然看見薩曼莎躺在睡袋裏,側著身子沉睡。在帳篷的另一邊,則有另一個人躺著。


    “那個……豈不是……我自己?”他恍惚覺得腰酸腳軟,一跤跌倒,從南柯一夢中醒來。


    林軒從夢中醒來,發覺剛剛漫山遍野的人、像父親一樣的影子都隻是夢。


    “哪裏有鏡子?夢中人的話能夠當真嗎?”林軒困惑地想。


    “你醒了?”對麵的薩曼莎翻了個身,輕輕問。


    她裹在鴨絨睡袋裏,隻露出半邊臉,眸子深幽,在昏暗燈光下熠熠生輝。


    “是,醒了。”林軒這一次確信是身處現實之中。


    “我聽你一直在說‘鏡子’這個詞,夢裏發生了什麽?”薩曼莎問。


    林軒搖搖頭:“忘記了,可能隻是一個怪夢。”


    忽然,外麵傳來田夢的聲音,背誦的仍然是那部《心經》:“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我聽到有田夢的聲音。”林軒說。


    那聲音像極了田夢,又向四周散射。


    那聲音初時極近,慢慢遠去,忽而在左,忽而在右,殊為奇怪。


    “是嗎?”薩曼莎坐起來,側耳傾聽。


    那聲音又重複響著:“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在修行者看來,經文是需要反複誦讀的,比之古代教育家所言的“書讀百遍其義自現”更用功努力,在幾萬遍誦讀與抄錄中,參悟經文的要義。


    “是田夢?”林軒一下子站起來。


    “不要動,那聲音似乎也要凍住了。”薩曼莎淡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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