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來托林寺、象泉河、古格女城,丁峻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些往事。所以,古人“福禍相依”的話絕對是千錘百煉的真理。


    “這一次,我們一起離開,可以嗎?”丁峻問。


    “不,我要永遠留在這裏,用生命踐諾,遵守我七歲那年麵對女城列祖列宗牌位立下的誓言。我,雪幽燕,生生世世屬於這座大山,絕無二心,天地可鑒。”即使已經過了這麽多年,雪幽燕依然誠心誠意地守著誓言,不肯毀諾。


    這一點,外麵的世界裏已經沒有人能做到。


    “如果父親活著,他一定希望看到,我們活著走出大山,笑著開始新生活。”丁峻說。


    百善孝為先,他不想看著雪幽燕繼續受苦,隻要有一線可能,就要扶挽她離開。


    雪幽燕淒婉地一笑:“你錯了,其實你根本不了解你的父親。想當年,他抱著不足十日的你跟我告別,正是因為尊重我的抉擇,才揮淚而去。如果不是為了你,他甚至願意伴著我永遠生活在此地,不離不棄,攜手終老。他是個有擔當的好男人,重諾重義,在原則問題上毫不含糊。今天他若還在,一定會告訴你,古人季布輕千金而重一諾,才是我輩人學習的榜樣。”


    丁峻默默地點頭,鼻子發酸,淚往肚子裏流。


    老一輩人倔強持守、食古不化,是缺點,亦是優點。這一點,現在的年輕人永遠都比不上。


    “很奇怪,我會跟你說這麽多……或許是因為那霧氣吧。我總覺得時間正在倒流,心情回到了過去……”雪幽燕喃喃地說。


    霧氣越來越重,貼地而來,淹沒了他們的膝蓋。


    “這山穀中偶爾有霧,但從未如此嚴重過。”她又輕輕地皺眉。


    “那代表什麽?”丁峻覺得自己累了,腦海中漸漸一片空白。


    “我希望那不是權相圖在搞鬼。”雪幽燕回答。


    “哈哈哈哈,背後議論別人,是君子所為嗎?”有人從側麵大踏步而來,揮蕩手臂,分開霧氣,正是權相圖。


    休息一陣之後,他的精神明顯恢複許多,步伐輕盈,身手矯健,眼中銳氣十足,不時有精光閃動。


    在他背後,跟著去而複歸的日本殺手橋本。


    權相圖滿臉都是真誠的笑意,輕輕搓著雙手,目視丁峻:“聽橋本說,你在危急關頭挺身而出,顯露出英雄本色——很好很好,小丁,我就知道沒看錯你。結果怎麽樣?那船上有什麽?”


    他似乎有種天生的本能,輕易就能拉近陌生人之間的距離,把本不熟識的幾個人歸攏在一起。這是領袖的特質,先天帶來,後天無法培養。


    丁峻沒有隱瞞,詳細地敘述了船上的狀況,一方麵是講給權相圖聽,更重要的,則是把同樣的信息傳遞給雪幽燕,做到資料共享。


    “那樣的文字?竟然還有‘結繩記事’這種古老的記憶方式?唔,真是可惜了,我太貪睡,一覺醒來,該幹的事你都幹完了。”權相圖大笑。


    丁峻一笑:“慚愧,我其實什麽都沒做到。”


    “可是你至少進了船、見了人,其他人誰能做到?”權相圖又笑了。


    丁峻長歎:“權先生過獎了。”


    橋本瑟縮地垂手侍立著,樣子卑微之極。


    “橋本,你去通知大家,原地休息半小時,吃飯喝水,放鬆心情。之後,讓隊伍中的工程專家開始工作,測量神廟外牆,用微型定向爆破的手法,拆掉一切非承重牆,把神廟改變為一座涼亭。從現在開始,我不希望再看到非戰鬥減員,讓大家都悠著點。”權相圖大聲吩咐。


    “非戰鬥減員”一句,似乎有責怪丁峻暴起殺人的意思。


    丁峻淡淡地笑著,隻看,不說話。他很清楚,如果顧忌權相圖的麵子不殺櫻花會的人,自己早就遭受重創甚至身首異處了。


    他故意裝作聽不懂權相圖的言外之意,更不理會橋本的仇恨目光。


    在這裏,大家不是肝膽相照、生死與共的戰友,而是各懷心事、各有目標的雇傭兵隊伍,一個人隻能是“聽見的不全信、知道的不全說”,如此而已。


    丁峻由權相圖幾次安排橋本傳令可以看出,這次他的跟隨者數量相當龐大,至少在一百五十人開外,已經占據了山穀中的各個製高點,互為犄角倚仗,布陣嚴謹周密。於是,他進一步提高了自己的警惕心,分分秒秒關注對方,以期發現權相圖的軟肋。


    “嗯,橋本,你聽著,務必告訴大家,一旦有事,就采取金字塔式的緊縮隊形,不追擊,不離散。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不著急,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呢!”權相圖的每一句話都語帶雙關,別有深意。


    橋本恭敬地點頭答應,然後撥開霧氣西去。


    “小丁,借一步說話怎麽樣?”權相圖試探著問。


    丁峻點頭,權相圖便向側麵一指,率先離去。


    “我去,她就交給您了。”丁峻小心地把熟睡中的方晴轉移到雪幽燕懷裏去。能在這種環境裏入睡,也說明方晴定力過人,能在短時間裏靜心凝神。


    “當心。”雪幽燕低聲叮囑。


    麵對權相圖的深謀遠慮,他們每個人都先失一招,造成了無比被動的局麵。要想扳回一程,就得采取非常手段。


    “我想——”丁峻隻說了兩個字,雪幽燕就立刻搖頭。


    “可是——”丁峻再開口,而雪幽燕再搖頭。


    “活著,活著是唯一的目的,除此之外,任何為博取虛榮名聲而采取的自殺式行動都不足取,明白嗎?”雪幽燕急促地說。


    丁峻要說的是“與敵人同歸於盡”,而第二次則是要說“可是已經窮途末路”。那是他的心聲,他想冒險出手,拚掉最強悍的敵人權相圖,給雪幽燕、方晴、雪晚留條生路。雪幽燕明白他的意思,所以立即提出嚴正警告。


    “活著很難,這件事已經變成了套在脖子上的絞索,摘不掉,逃不開。說實話,我還從未遇到如此棘手的場麵呢!”丁峻苦笑。


    “生活難過天天過,不是嗎?古往今來那些戰死者、自殺者、殉道者、殉情者僅僅在史冊上留下薄名,除此之外毫無意義。他們看似正確的選擇,恰恰傷害了最親近的人,變成了愚忠、愚孝、愚愛,令仇者快、親者痛。丁峻,你聽好,我要你活著走出雪山,重新站在陽光下。”雪幽燕寒著臉,語調嚴厲,毫不客氣地戳中了丁峻的痛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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