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進入這裏的時間,大概是下午一點鍾,太陽剛剛過了正午,靜室南牆上的小窗裏,射進一塊長方形的白色光斑,就落在赤焰尊者床前。地上鋪砌著長方形的鬆木板,都是天然材料解剖而成,不刷油漆,不做粉飾。光斑罩住的,恰恰是一塊兩尺長、一尺寬的木板。


    關文之所以如此注意那木板,是因為自從他們進來,已經過了一個小時,那光斑卻寸步不移,始終罩著同一個位置。


    “不要怕失去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你看那些河流,從雪山的源頭留下,一路得到多少又失去多少?它們懷中曾有數不清的冰棱、卵石、草根、遊魚,浮浮沉沉,起起落落,最後隻留下清水一捧。它的生命,將在運動中永生,延伸至自然界的每一個角落。既然可以永生,何必執著於一時一地的得失?不要怕,該來的終歸會來,不會因人的恐懼而退卻。唯有突破黑暗的壁障,放下心中執念,抵達永生的境界,才能了無遺憾。”赤焰尊者緩緩地說。


    “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割舍不下,唯一一次心懷執念。上天待我,何其殘酷,連一次機會都不給我嗎?”顧傾城的淚落下,跌在靴尖上。


    在愛情之中的男女,總是看不穿、悟不透的,哪怕是短暫的別離,也會被他們視為一次小小的死亡。更何況,若揭開那盒子,迎接顧傾城的,將是未知的命運變數。


    赤焰尊者頷首微笑:“紅顏易老,韶華早逝,再給你機會如何?再讓你愛一百年又如何?在時間的長河中,愛十年、愛百年都隻是驚鴻一瞥之間的事。癡兒,癡兒,你若不返回最本真的年代,糾正那些犯下的錯,又怎麽能將彼時的一切撥亂反正,換回今日的平安快樂?”


    他的手拂過顧傾城的長發,彎曲的手指上皮膚蒼老、寸寸皸裂,都是時間留下的無名刻痕。縱觀藏地各大寺廟的高僧,像他這樣有智慧、有威信、有號召力的高僧已經不多了,除了此前帶關文來這裏的大人物,再找不出第三個。


    “我這樣說,你明白嗎?”他問。


    顧傾城困惑地搖頭:“我還是不明白,但我聽到了另外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仿佛置身於一個巨大的通道之中,嘈雜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尊者,怎麽會這樣?”


    “既然有通道,那就走過去,直麵困惑,毫不膽怯。”赤焰尊者微笑著鼓動。


    “可是,我看不到路,怎麽走?”顧傾城愈加困惑。


    赤焰尊者從枕頭下摸出一把纏著七彩絲線的老式剪刀,示意顧傾城轉過身去,手起剪落,顧傾城的長發就從中斷了。


    “剪掉煩惱根,還有何煩惱?癡兒,去吧,去吧……”赤焰尊者大笑。


    顧傾城的表情像是被突然定格了一般,眼睛隻眨到一半,半睜半閉,渾身上下,木然不動。


    關文隻能看到顧傾城的外表,卻看不透她的思想,見她出現了異樣情況,不免擔心:“尊者,他怎麽樣了?”


    “她走進了一段曆史的逆流中,而那曆史中,也有你的存在。我一個人的智慧隻能思考這麽多,隻能窺見這麽多天機。現在,我們隻能等,等她醒來,等著厄運之輪從我們身邊擦肩而過。”赤焰尊者凝視著手中的剪刀,灰色的刃口上已經生了鐵鏽,而那種手工鍛造的古老樣式,證明它至少有百年以上曆史。


    關文踏上一步,撿起顧傾城的斷發。


    佛教中,剃除須發為受戒出家、現清淨僧尼相的標誌之一,故佛家稱頭發為“煩惱絲”。煩惱絲一斷,則“煩惱根”皆被掘除,從此之後心無牽掛,專心修行,直抵四大皆空之境界。


    “這樣……是對是錯?”關文握著這一把黑亮亮的發,心底悄然生出無端惆悵。


    人生就是這樣,念念不忘是一種惆悵,彼此忘了則是另外一種惆悵,所以南唐後主李煜才會寫下那樣輾轉悱惻的句子——“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對即是錯,錯即是對。”赤焰尊者悠悠地回答。


    “什麽?”關文明明已經聽清,但覺得赤焰尊者說的那八個字裏有著無窮無盡的深意,便忍不住抬頭,凝視赤焰尊者黯淡無光的眼神,下意識地問了那一句。


    “什麽?赤焰尊者反問。


    關文又問:“尊者,為什麽那光斑是不動的?光斑不動,是否證明外麵的日頭也是不動的?”


    赤焰尊者搖頭:“我不知道,你問我,我隻是明鏡,所問即所見,所見即所得,那答案就在你心中。”


    關文回頭看看那扇蟲蛀空洞斑斑駁駁的老式木門,竟沒有勇氣走過去拉開看看外麵的情景。


    日頭不動的原因,隻能是因為時間已經凝固不動。


    藏傳佛教的至高修行者能夠達到“天心通、天眼通、天耳通”等等匪夷所思的“非人”境界,再高一層,則是控製呼吸、控製飲食、控製生死、控製時間的“不可知”之境界。前三種,印度瑜伽術修行者也能做到,譬如不吃不喝埋在地底幾十天,非但不會死,反而精神奕奕,與平常人一樣。


    “控製時間”的境界,隻存在於傳說中,世上從未有人親眼見過。


    關文苦笑:“原來尊者才是雪域高原的絕頂智者。”


    他無法說出再多溢美之辭,對於領悟了“不可知”境界的人而言,別人是讚美還是詬病已經無足輕重了。


    “我不是。”赤焰尊者搖頭,“我剛剛說過了,我是一盞燈,點燃自己,照亮別人。”


    他把衣領拉低,亮出左肩,肩頭上竟然有著一塊巴掌大的火焰狀赤紅胎記。


    “能夠控製時間是修行者的至高境界,但很多人隻知道這是一種技能,但不明白為什麽要這樣做?這種技能到底應該用在什麽地方?”赤焰尊者幽幽歎息,把衣領弄好,深沉地望著關文,“就像古代有勇士畢生修行屠龍之技,最終卻發現,那種驚世駭俗的技藝根本無處施展——關文,她不出現,‘控製時間’之技也是無處施展。再舉個例子,如果沒有黑夜,燃燈又有何用?”


    關文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心頭頓時大亮。


    赤焰尊者那些話的意思,通俗來講,就是將所有相關聯的人組織在一切,各盡所能,同舟共濟,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共同去完成一件事。這種組合,就像一個完美運作的足球隊,有守門員、後衛、中場、前鋒等等各種位置上的隊員,每個人都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職責,不貪功,不計較,不越俎代庖,不爭名逐利,最終合力贏得比賽。


    “尊者,我明白了。”關文雙掌合十,隨即糾正自己的話,“我明白自己應該明白的東西了,隻知耕耘,不問收獲,就是目前我們應該做的。”


    赤焰尊者並未因關文的頓悟而欣喜,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思索:“關文,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你真的明白了嗎?或者說,每個人都看到自己明白了的東西,卻看不到不明白的東西……”


    關文接下去:“尊者的意思是,那麽每個人又怎麽知道哪些是自己明白的,哪些是自己不明白的?哪些是自以為明白實際不明白的東西?怎樣做,才能讓別人明白自己的意思?”


    那些哲學家激辯了幾千年的理論,仿佛環環相扣的桎梏,把人的思想深鎖其中。所以,孔夫子才有“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的高論,提倡要跳出理論怪圈,從實踐中尋找答案。


    赤焰尊者彈指一笑:“我說過,我是燈,隻知照亮別人。”


    光斑依舊停在原地,關文看看腕表,表已經停了。


    在“控製時間”的理論中是如此闡述的,身在其中的人並未失去生命中的任何一秒鍾,而是開啟了“多維世界”模式,在不到萬分之一微秒的時差內,獲得一段可以短到一秒鍾也可以長到一萬年的經曆。


    “她還要維持多久那種狀態?”關文問,隨即省覺,時間在這個環境是無意義的。無論顧傾城去到多遠、去了多久,最終一定會回到現實中來,沒有任何時間上的損失。


    “重要的,不是時間長短,而是她有沒有頓悟。你看,你到現在一直握著那些頭發,它們對你有意義嗎?它們本來是顧傾城的煩惱絲,現在卻成了你的累贅與執念,是不是?”


    赤焰尊者輕輕吹了口氣,關文手中的頭發立刻蓬勃燃燒,瞬間化為灰燼。


    “可是,這是她的……最後一點紀念物……”看著灰燼飄然落地,關文不禁黯然神傷。


    “剪刀給你。”赤焰尊者一揮手,那古式剪刀便落在關文手上。


    “給我這個有什麽用?”關文不禁苦笑。他失去了顧傾城的斷發,正在糾結於等她恢複正常時如何解釋,心底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你為什麽問我?那一剪,明明是你在紅塵俗世中為她剪下,難道你忘了嗎?”赤焰尊者反問。


    “是我?是我……”


    一瞬間,關文覺得赤焰尊者正在急速後退,而地麵上那光斑卻無極限擴大,仿佛太陽穿透厚重的烏雲普照大地一般,不再是光斑,而是照徹天地山河的自然之光。


    遙遙天際,傳來不知何人、何地、何時、何世如黃鍾大呂般的轟然吟誦聲——“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那是中國宋代柴陵鬱禪師的著名偈子,此時出現,完美契合了關文的心聲。他覺得那光斑就是一條通向未知時空的隧道,而赤焰尊者肩頭的火焰胎記,則真的有照徹古今、洞察秋毫的作用。


    於是,他的心境與視野被無窮放大,飛越千山萬水,橫跨曆史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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