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寶鈴還有二十步,關文便聽到了她壓抑不住的飲泣聲。


    高坡的對麵,是邊境線彼方的尼泊爾國土,也即是朝歌公主的祖國。落葉歸根,人死魂回,這一別,寶鈴思想中的朝歌公主就不存在了,她將會回歸自我,從身到心,成為真正的香港人寶鈴。


    關文走近,寶鈴停止抽泣,雙手合十,向著遠方深深鞠躬。


    “就這樣結束吧,結束之後是新的開始,不要過於悲傷了,那也是朝歌公主的靈魂不願看到的。”關文低聲勸慰。


    “這麽多年,那些噩夢一直都是我活著動力,我一直都在努力找到它們的源頭,破解它們……現在,夢碎了,我總覺得,是我害死了朝歌公主——”


    關文苦笑著問:“怎麽會這樣想?”


    朝歌公主的死,正是寶鈴的生,一死一生,是陰陽之界的兩端,搭界但無交集。所以說,前者的死與後者的生,沒有任何相克的關係。


    “本來,她的靈魂可以活在我的噩夢裏,無邊際,無限製,飄飄蕩蕩,仿若不係之舟。雖然她不快樂,但總能夠帶著執念活下去。她的肉體已經消亡,靈魂的存在至少能證明她曾活過。就算曆史上對她從未有記載,可我知道她的存在,知道她的曆史,是她唯一的觀眾與聽眾。這次,夢碎了,她的靈魂也就碎了。自此之後,朝歌公主這個人永遠地消失,不留痕跡,如暴雨衝刷長街,席卷一切而去,隻留幹幹淨淨的青石板一行……”


    這樣的話,像一柄巨錘打在關文的胸口,痛得他五髒移位,臉色大變。


    他想起“天龍八部八生八死”中,唐絕明白無誤地說過,人經曆一次輪回後的“死”不是真的死亡,八生八死的循環過後,才會徹底消失。


    那麽,這一次朝歌公主連靈魂都消亡了,豈不正是“八生八死”過程中的最後一“死”?那是真正的死亡,肉體、精神、靈魂以及 別人對她的回憶,全都隨風而逝,不留痕跡。


    “回去吧,結束了。”他攙扶著寶鈴的手臂,要帶她回去。過去的已經過去,他們必須堅定地麵對未來,有所擔當,有所成就,那才是最重要的。


    驀地,高坡下旋起了一陣怪風,一路打著旋卷上來,滿地砂石飛舞不休。


    關文抱住寶鈴,把她的臉遮掩在自己的衣襟下。


    怪風繞著兩人盤旋急舞,風中突然傳來飄渺虛幻的歌聲。歌者是個年輕的女人,歌詞全都是尼泊爾語。


    “是她,是她!”寶鈴叫起來。


    “朝歌公主,能否現身相見?我和寶鈴感激不盡。”關文大聲喝問。


    歌聲響了一陣,卷著他們的風向著邊境線那邊退去,一路吹得地麵上的衰草搖搖擺擺。退過邊境線之後,那陣風在空中搖擺不定,漸漸幻化為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形,衣袂飄飄,隨風舞動。


    “是她!是她!”寶鈴低聲驚叫,突然張開雙臂,向前一撲。如果不是關文及時將她抱住,她幾乎就要跌下高坡去了。


    “關文,是她,我感覺到她的呼吸和思想了,那就是朝歌公主,就是我的……我的……”她哽咽了數次,始終沒能把“我的前世”這句話說完整。


    試想一下,一個人在國界線的這一側與身在彼端的前世靈魂慘然告別,等同於失去思想中最刻骨銘心的東西,失去所有曆史,失去心靈的另一半。就算朝歌公主給她帶來的是無窮無盡的噩夢,但當她明白了朝歌公主的苦難經曆後,那些噩夢也變成了思想的一部分。她不再憤恨,隻剩憐惜,憐惜著自己的前世曾經曆那麽多慘痛往事。


    “回來吧,我帶你走,帶你離開尼泊爾……夏日之宮已經成了瓦礫廢墟,跟我回去,我們一定可以好好地和平相處,或者我請高僧念經超度你,早入六道輪回,早結來生之緣。無論如何,跟我走,不要再回那裏去……那裏已經無法居住了……”寶鈴渾身無力,半坐半跪在地上,向那幻影不停地揮手。


    關文不知如何勸解才是,他的胸膛一直熱熱的,眼中不肯流出的熱淚倒灌下去。


    他見慣了男女、男人、女人之間的離別,見慣了哭著喊著“再見”的那些有情人,但從未見過今世人與前世魂的別離。這是真正的永別,人力無法控製,更超越了人類的想象力,完全進入玄學、異術的範疇。


    最後,那突如其來的旋風一下子散了,無聲無息地消失。


    寶鈴“啊”地一聲,頹然向前撲倒,哭不出聲,隻有熱淚長流。


    關文第二次抱住她,輕拍她的後背,柔聲勸慰:“哭吧,哭出來就好了,那些事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


    “她唱的是——時光如流水,東去不我待。趁時莫遲疑,韶光最易逝。那聲音,真的是美極了。”寶鈴說。


    不知什麽時候,寶鈴的淚水已經打濕了關文的胸膛。


    “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再見了,再見了……”寶鈴遙望風去的方向,輕輕匍匐在地,無比虔誠地行五體投地大禮。


    關文的鼻子微微酸澀,這種因果循環、輪回更替的傳奇故事是編輯、作家們常常引用的橋段,而這一次卻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他不是寶鈴,無法完全體會她的傷感,但看到她肝腸寸斷、伏地慟哭的模樣,自己的心也被大力地揉搓,片刻不得安寧。


    車子回到紮什倫布寺,顧傾城包下了與家庭旅館相鄰的一家招待所,安頓小霍的朋友。接著,她從日喀則、拉薩兩地請來了最高明的祛毒療傷醫生,為小霍診斷開方。她為小霍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報答他在夏日之宮舍命相救,與男女情感無關。


    小霍的情況正在好轉,讓關文感到非常欣慰。


    對於他們的回歸,高翔大為高興,進進出出幫忙照顧小霍。


    “關文,陪我去見赤焰尊者吧。”一切安定後,顧傾城對關文說。


    關文義不容辭,告別寶鈴,上了顧傾城的越野車,一起趕赴拉薩。


    之前,顧傾城已經電話聯絡了大病初愈的赤焰尊者,對方答應見麵。風鶴之死那一劫難後,赤焰尊者與大人物等人遭到青龍會金蟬子的**襲擊,全都住院治療,如今剛剛痊愈,回住所去靜養。


    “關文,我一直有個顧慮,從聽過才旦達傑、桑徹大師的說唱教誨後就開始了。既然每個人都有前世,我擔心一個人找到前世後就會忘記今世,成為空有軀殼的另外某個人。那樣,我腦子裏關於你的記憶就會徹底消失。我知道,寶鈴向你說過同樣的話,所以我相信,她也有同樣的顧慮。”在疾馳的車中,顧傾城臉上浮現出淡淡的苦澀。


    除魔之戰,就像一道麵臨決堤的大壩,一旦開始,誰都無法讓洪水停下來,全都淹沒其中,不能自控。誰也不能保證自己能安全活下來,更無法保證,渡劫之後,自己的思想仍然純淨如今日。


    “對,她說過。”關文坦然承認。


    他肩上的傷口還沒有愈合,被寶鈴親口咬到時那種徹骨之痛曆久彌新。


    “如果咬下一個傷痕就能讓人永遠記住,隔幾生幾世不再忘記的話,我也願意嚐試。”顧傾城苦笑。


    她開了窗,把音響放到最大,一路向東,一路放歌。


    赤焰尊者躺在靜室的禪床上接待他們,臉色灰黃,精神極差,鼻孔裏塞著氧氣管。跟上次分別時相比,他就像突然老了三十歲。


    “我盼著你出現……好久了,你要的東西就在那裏,那個罐子裏……我確信它是你的,我能感覺到,它屬於你,你就是它的主人……”赤焰尊者指著床頭的一個藏銀罐子,氣喘籲籲地告訴顧傾城。


    罐子是扁平形狀的,高有半尺,直徑一尺,周身鐫刻著數不清的古藏語文字。


    那罐子的年代想必已經無比久遠,原本亮銀色的罐身已經被黑褐色的銀鏽層層覆蓋,變成地地道道的鐵黑色。


    “打開它吧。”赤焰尊者說。


    顧傾城慢慢走過去,右手握住了罐蓋上的蓮花鈕,深吸一口氣。那蓋子並不沉,與罐身的扣合也不嚴,應該很容易就能提起來,但在她手底下,仿佛有幾千斤重,需要氣沉丹田、蓄力於五指才能提起。


    “要我幫你嗎?”關文走過去。


    顧傾城閉上眼,再次深深吸氣,胸口不停地起伏著,額上已經滲出了冷汗。


    “你放心。”關文說。


    “放心什麽?”顧傾城閉著眼睛問。


    “有些人與事,不會因時間與空間的變幻而更改,一相遇,就已經永遠不朽。傾城,就算你變成另外一個人,我對你的感情也不會改變。大不了,我們重新認識,重新開始,就像這一世剛剛遇到一樣。”關文輕輕地回答。


    他從不對任何人說甜言蜜語,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從心底流出來的,語出至誠,絕無虛假。


    “自從加入賞金獵人的行列以來,我身經百戰,十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中東戰場、埃及政變、俄羅斯匪巢、冰島****基地……任何一次,我殺進殺出,再危險的地方都能全身而退,人生詞典中從未有‘害怕’這兩個字。可是這一次,我的心跳得像在打鼓,仿佛一揭開這蓋子,自己的生命就要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關文,我現在後悔了,後悔要你陪著來拉薩。因為有你,我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眷戀,不再是從前天下第一的女賞金獵人了……”顧傾城的眼眶中忽然盈滿了淚水。


    每個女孩都有最無助的時刻,她也不能例外。哪怕外表再強悍、再倔強,都擺脫不了內心與生俱來的人性桎梏。


    “咳咳咳咳……孩子,到這邊來,我告訴你——”赤焰尊者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後,低聲招呼顧傾城。


    顧傾城走到床前,垂著頭靜聽教誨。


    “我相信,既然你有勇氣到這裏,就是要承擔那份責任。不要為自己的膽怯而羞愧,就算是藏傳佛教中最無所畏懼的智者,都會在靈魂的間隙裏、修行的暗昧中存在一些負麵的思想。就像我們點燃一盞燈,然後高高舉起,有被光芒照亮的地方,就會有照不到的暗處。那麽,我們絕對不能因為‘暗昧’存在就不再點燈,這是最淺顯的道理。其實,我無法給你力量,就像一盞燈,不能幫人除魔、殺敵,也不能幫人登山、涉水、鑿岩、搭橋,因為那隻是一盞燈……”赤焰尊者不再咳嗽,聲音平靜得像一條靜靜流淌的河。


    關文同樣謙恭地聆聽著,在他心中,赤焰尊者是一位擁有無窮智慧的藏地長者,每次謁見,都會讓自己得到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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