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瓷站在門外聽著裏頭的聲音從縫隙裏傳出來,她不知道裏麵是怎樣一個世界,也沒有試圖去想象。


    幾分鍾之後剛才那個領班帶著兩個服務生過來,一個服務生手裏托著兩瓶酒,另一個服務生手裏托著滿滿兩打玻璃杯子。


    領班走在最前麵,親自替服務生推開包廂門,嘩啦一聲,門板厚重,裏麵熱浪和聲音如潮湧一般向沈瓷衝過來,她站在門外終於看到裏麵的場景,像是另外一個世界,暗沉的,嘈雜的,牆上巨大的顯示屏在播著畫麵,四周音響裏放著快節奏的音樂,天花板上旋著五顏六色的小燈珠,其餘便是晃來晃去的人影,男男女女都有,抱在一起的,摟在一起的,站著的,坐著的,還有幾乎脫得快要精光的女人和男人崴在沙發角落裏。


    裏麵便是一個被完全隔離開的世界,煙,酒,香水和女人……而江臨岸就坐在旁邊的沙發上,身影很容易辨識,因為個子高瘦,加上又穿了一件天藍色襯衣,袖子往上卷著,領口開了好幾顆紐扣,胸前似乎還被酒水弄潮了,微微低著頭。


    因為隔得遠,沈瓷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隻模糊有個大概輪廓在那裏,而他右邊緊挨著一個衣著清涼的女人,穿了條大紅色帶鑽片的抹胸超短裙,擺裏頭燈光太暗的緣故,五官也看不清,隻是露出來的肩膀和腿都雪白雪白的,所以在黑沉沉的包廂裏顯得特別挑眼,纖細的手臂緊緊纏在江臨岸腰上,而左邊一側坐了個中年男人,胖胖的,半禿頂,禿頂男人似乎很熟稔地把一隻手掛在江臨岸肩膀上,另一隻手托著酒杯,不斷往他懷裏送。


    兩人似在說話,又像在談笑,推杯換盞間,指端煙霧繚繞,麵前桌上已經排了一溜兒空酒瓶……


    這大概是沈瓷第一次來這種場合見識,以往隻在書上或者別人嘴裏聽說過,以她的想象力也想不出具體會是什麽樣子,但現在親眼所見了,說不上驚訝或者意外,畢竟她也不是什麽毫無經驗的小姑娘,隻是心裏隱隱有些難受。


    她不知道為誰在難受,反正就是難受!


    原本要走,卻又聽到包廂裏那個領班喊了一聲:“老板,您剛才要的酒送來了!”


    “行,把酒放下,杯子呢?”


    被稱為老板的便是剛才坐在江臨岸身邊的那個禿頂中年男人,他嚷嚷著站了起來,把手裏煙頭掐了,又把托著酒杯的那名服務員拉到桌子前麵,又叫了個公主過去,“把桌上空瓶子都收掉。”


    公主照辦,領班也屁顛屁顛在旁邊幫忙,很快桌上一溜兒空瓶子都裝進了籃子裏。


    禿頂男人又開口:“果盤和小食也撤了!”


    “行,趕緊撤了!”領班張羅著,直到把桌上所有東西都收幹淨,剩下一大塊大理石桌麵。


    禿頂男人朝前邊服務生看了一眼:“過來,把杯子擺上,排兩排,一排12隻。”


    沈瓷不清楚這要幹什麽,但服務生似乎很熟練,很快兩打空酒杯就在桌上擺得整整齊齊,禿頂男人自己擰開酒瓶子,像給花澆水似的在那兩排杯口上一溜兒澆過去,來回澆了兩遍,一瓶酒全部澆完,又開了一瓶,直到兩打杯子差不多都滿了,他才把瓶子放下,拍了拍手。


    “行了都別唱了,音樂關掉,咱跟江總來玩個遊戲。”


    一時之間包廂裏其他男男女女都圍了過來,音樂停止,禿頂男把沙發上的江臨岸拉了起來。


    “開燈!”


    啪一聲,頭頂碩大的水晶燈被點亮,似乎有些昏沉的江臨岸條件反射似地用手臂擋了下眼睛,指端上還夾著煙。


    “怎麽樣江總,走一個?”


    沈瓷借著燈光這才看清江臨岸的麵孔,臉色刷白,唇色都似乎變得有些淡,他身子有些不穩地往後倒了倒,旁邊紅裙女人順勢扶住他,可他偏還在笑,問:“走什麽?”


    “自然是酒啊,來,先走一圈,兩打24杯。”


    江臨岸眉頭輕撇著掃了眼桌子,上麵整整齊齊兩排杯子,杯子不是特別大,差不多剛好一杯一大口,裏麵滿當當都是金黃色的液體,燈光下熠熠發亮。


    沈瓷也不懂那是什麽酒,但應該不是啤的,洋酒的可能性偏多。


    “怎麽樣?來吧。”禿頂男笑咪咪地說話。


    江臨岸用手剮了下眉心:“這好像有點多了吧。”


    “不多,誰不知道江總您海量啊!”


    “對對對,江總酒量可是有名的,之前聽說為了把黃介甬請來當恒信金服的技術顧問,您可是沒少陪他喝酒啊。”


    “這事我也聽說過,專程跑去東頤島陪他喝酒,還送了兩瓶56年的茅台。”旁邊很快有人附和,看得出是跟那個禿頂男人一起的。


    “光兩瓶56年的茅台得值多少錢?”禿頂男掃了一眼周圍幫腔的人,伸出兩根手指,“起碼值這數吧。”


    “這得多少?20萬?”有人問。


    禿頂男拿肉眼一橫:“20萬?呸,以江總的手筆大老遠趕去送兩瓶20萬的酒不是丟人麽!”


    “那得多少?”


    “拍賣行的人說了,一瓶成交價起碼上百萬,這還是前兩年的行情!“


    ”乖乖,那江總手筆真夠大的,花幾百萬買兩瓶酒送人!”


    一時幾個輪番說這事,沈瓷這才反應過來上次她陪江臨岸去東頤島,他一路拿手裏的保險箱裏麵裝了什麽。


    “所以說嘛,江總是幹大買賣的,大手筆,喝酒自然也是海量,我們沒那本事收上百萬的茅台,但陪著在這喝點洋酒總行吧。”禿頂男使勁挑唆,旁邊一群人跟著哄鬧。


    江臨岸從頭到尾一直那副表情,不鹹不淡地笑著,轉向禿頂男:“秦經理,你這是打算今晚真不讓我回去了?”


    “哪能啊,這點酒對你來說不算什麽,再說你看我們大夥兒專程從山西趕過來陪江總喝酒,好歹給個麵子是不?”禿頂男不依不饒地就是杠著不放,旁邊一群看好戲的都跟著幫襯,就連幾個女人也起哄,領班也是勸得厲害,大概是拿酒水提成的,所以一時間包廂裏都是嚷嚷著讓江臨岸喝酒的聲音。


    江臨岸也沒推脫,隻說:“那剛才跟秦經理說的事?”


    “事兒我知道了,回頭再說,現在是喝酒的時候,再說江總目前的處境我們也知道,回頭會把你的意思跟我們王董轉達一下,我們王董向來不差錢的,這點你應該知道,所以往你項目裏投個幾億根本不在話下,不過誠意這東西……”禿頂男眼皮子掃了掃,虛笑著把一隻杯子頓到江臨岸麵前,“誠意這東西光靠嘴說是沒用的,我們搞實業的就是喜歡實在的,你得用行動說話!”


    寥寥幾句就把江臨岸合力架到了台階上,弄得他不喝也得喝,可這麽多酒喝下去就算不死也得去半天命,他低頭又看了一眼。


    “要不這樣吧,我喝一半,感謝你們王董和秦經理還有在場諸位對恒信的信任。”


    “那怎麽成,要喝就喝滿圈兒。”


    “對對對,喝圓嘍,生意才能圓。”


    反對聲很強烈,禿頂男見他站著還是沒有要動的意思,又用手敲了下桌子。


    “要不這樣吧,我替我們王董作主了,之前江總送黃介甬百萬茅台,我們也效仿一下,喝一杯頂一百萬,這裏24杯,江總掂量一下,數目不小了啊。”


    言下之意是江臨岸喝一杯龍興就給恒信投一百萬,聽上去倒是不錯的條件,他抬手又用手刮了下眉心,燈光下那雙笑意不明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緒。


    沈瓷覺得腿腳發酸,後背漸漸靠向牆壁。


    “怎麽樣?爽快點!”


    “對,爽快點。”


    “說好今晚不醉不歸的!”


    “難道江總連這點麵子都不肯給?”一個個勸逼,江臨岸抽了一口煙。


    沈瓷後背頂著牆,那個角度看過去剛好可以看到他大半個側臉,眉頭似乎皺得越來越緊。


    禿頂男見江臨岸依舊幹站著不動,又改變了策略。


    “要不這樣吧,可以給你放點水。”他邊說邊把旁邊那個穿紅裙子的女人拉了過來,半摟著,“這妞兒酒量好像還不錯,江總你要覺得自己喝不了的話讓她幫你分擔點,但得有個前提條件,她幫你喝酒不能用杯子。”


    “不用杯子咋喝啊?”旁邊立馬有人問。


    “這你就不懂了吧,用嘴啊!”


    “用嘴,怎麽用嘴?”


    “打啵的時候往這妞嘴裏送,江總肯定也是老手了,這個不用我來教。”


    這話一出旁邊人起哄得更厲害,像是要玩一個很刺激的遊戲,打了雞血似的拍手喊開始。


    禿頂男朝那女人使了個眼色,女人還挺有眼力見,立馬主動纏上去往江臨岸身上貼。


    “老板,幫您喝也成,不過我酒量一般,您可得照顧著點。”邊說邊把手往江臨岸胸口撈,似在撒嬌討饒似的,江臨岸把煙叼嘴裏,重重吸了一口,不動聲色地與女人隔開半步距離。


    “酒挺貴,就不用代勞了,再說也不能辜負秦經理的心意,這樣吧…”他順手把煙掐了,“桌上酒我喝了,回去還麻煩秦經理跟王董再確認一下投資方案。”語畢江臨岸便低頭端了杯酒出來一飲而盡。


    旁邊人沒想到他會這麽爽快,愣了兩秒,繼而有人鼓掌,有人叫好,就連那女人也跟著嬌滴滴地喊了聲“老板真棒!”


    江臨岸也沒啃聲,端起來把第二杯也喝掉了,隨之第三杯,第四杯……旁邊女人主動替他送杯子。


    “第五杯!”


    “第六杯!”


    “老板加油…”


    “老板好棒!”


    一時之間鼓掌的,嚷嚷的,吹口哨的,很快人都擠到了一起,把江臨岸圍在中間,跟炸了鍋一樣。


    沈瓷站在門外已經看不見他了,看不清他了,人影虛晃,眼底有些模糊,她別過臉去用手掃了下眼角,扶著牆根站直。


    “加油…”


    “第九杯了!”


    “十!”


    “十一!”


    “十二!”


    “……”


    “……”


    沈瓷踩著包廂傳出來的吵嚷聲步出走廊。


    她想起秦蘭說的話,想起梁文音說的話,也想起剛才於浩說的話,可是“愛”到底是什麽?


    “愛是劍拔弩張,寸步不讓,愛是萬箭穿心而苟且偷生,愛是敗下陣來也要與痛苦較量。愛是這世間唯一一件令人心甘情願與之遭逢的苦難。”


    沈瓷坐在車裏等了將近兩個小時,身上帶的煙快要抽光了,喉嚨又澀又疼,可是她一直沒有走,外麵的雨卻越下越大,窗戶上的水印暈染著馬路對麵金翡翠外牆上的霓虹燈,像是一隻巨大的調色盤,花花綠綠一團亂。


    淩晨左右的時候終於瞥到那枚身影,由老姚扶著從裏頭走出來,悶著頭,大半個身子往前趔著,每走一步都要往下軟一軟,以至於手裏拿的西裝拖到了地上,車子早就在門口候著,老姚一手撐傘一手要借出來開車門,可他一鬆江臨岸就往下倒,他隻能再轉過來扶他,結果手裏的傘就落了地……


    大雨傾盆,沈瓷看不清老姚的表情,但從他笨手笨腳攙扶江臨岸的樣子可見應該挺急躁,可惜連風都要跟他作對,呼呼一下子就把傘吹跑了幾米遠,老姚再去追傘,失去平衡的江臨岸便獨自扶著車門往地上癱……


    沈瓷坐在幾米之遠的車內目睹著一切,像個局外人,又像個死人。


    吊著車門的江臨岸開始嘔吐起來,邊吐邊試圖抓著門把手起身,可腳上似乎一點力都使不上,修長的腿打著彎往下折,等老姚追到傘回來的時候發現江臨岸已經把車門上吐得到處都是……


    雨太大了,也顧不上那麽多,隻能又丟了傘把渾身都通濕的男人往後座上塞,塞完發現他的西裝還掉在地上,再頂著傘跑回去撿,來來回回好幾次,車門終於關上。


    地上一大片水淌,倒映著“金翡翠”幾個霓虹大字。


    沈瓷像是虛脫般把身子靠向座椅,那輛邁巴赫從她半舊polo旁邊開過去的時候濺起許多水漬。


    大雨傾城啊,她坐在車內目送江臨岸的車子離開,抽了最後一根煙出來,可惜打火機點了兩次都沒點上,手抖得有些厲害,最後好不容易點著便凶猛地抽了好幾口,很快車子裏便煙霧繚繞。


    大半根下去的時候她情緒穩定了許多,從包裏掏出一張紙條,照著上麵的號碼打過去。


    嘟嘟幾聲。


    “喂,我是沈瓷,明天中午見個麵吧,還是那間茶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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