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摩雲飛舟後,陳珩思忖起今日這事,一時難免失笑,塗山葛好奇過來詢問,陳珩便也將其給他說了一遍。


    “我自上小甘山學道以來,遇到的都如晏蓁、晏飛臣一般的人物,門派眾人勾心鬥角,無所不用其及……”


    兩人隔案對坐。


    陳珩看著盞中茶水蒼綠,滾燙熱氣氤氳騰上,直撲人麵目,輕笑了一聲,道:


    “卻從沒見過,世間竟還是有白鶴洞這般的玄門正派,今日見著他們兄友弟恭,倒是令人稱羨。”


    “老爺後悔麽?若你真拜入了白鶴洞,今日說不定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陳珩神色淡淡:


    “縱然前路坎坷,以我手中三丈劍,也要斬得天宇開霽!殺出一片清霜淨空!”


    他的聲音雖平靜,塗山葛卻聽出一股天地不能拘役,要任憑縱橫,肆意往來的大殺意、大暢快之感!不禁熱血沸騰,喉嚨間忍不住要長呼一聲。


    “老爺如此方才是向道的堅心。”


    塗山葛道:“仙道爭渡,便僅此一個‘爭’字而已,機緣要爭,功法要爭,連師長寵愛、門中座次也要爭!若是什麽都不爭,那還修什麽道!白鶴洞也就因著是小門小戶,才能維係這副其樂融融的模樣,哪怕是身為仙道巨頭的八派六宗裏,這些弟子間——”


    話到此處。


    塗山葛默默搖搖頭,沒能再說下去。


    他的前主人便是太過爛漫天真,以為朝夕相處的同門師友便是可以交托腹心的,才會被人算計,死在了晉升真傳的前夕。


    也不知道轉世為人後,是否還能有機緣修行入道。


    就連她如今轉世到了何處,是九州四海,還是其他地陸、界空,塗山葛也是不知的……


    又攀談了幾句,在塗山葛無限悵惘告辭後。


    陳珩將白鶴洞弟子所贈的玉簡取出,花了半刻鍾,細細讀了一遍,看了下來後,臉色神色也是微動。


    “我正發愁無處銷贓,符錢也是欠缺,懷悟洞主卻要重建仙道坊市,倒是解我一急。”


    在這仙道顯聖的大世中,想建一處坊間市集,殊為是大不易。


    這坊間市集的大主事者,非但要道行高強,才能夠威壓一眾宵小不服,鎮得一方清明無事。


    於信譽上,也要卓著顯著。


    如此,才能至少在明麵上絕了欺哄蒙騙之事,使來往修士、商家,不憚有身家性命之憂。


    懷悟洞主雖是個橫空出世的散修,卻也有口皆碑,人人都讚頌他金口玉音,有前古練氣士們抱誠守真的遺風。


    他所創的“金穀墟市”僅僅不過十五年,就已成為南域的一方交易勝地。


    其中最鼎沸時,足有近千家大小市坊都入駐其中,向他繳納供奉,受他的庇佑。


    雲霧遁光晝夜升騰不絕,珍禽異獸處處可見,來往的都是有道諸真,就連高功、煉師們,若是缺了什麽物件,也會來此地尋購。


    隻是幾年前,在懷悟洞主突然生出要往東海尋龍的心思後,這“金穀墟市”便失了鎮坐的主事人,雖勉力維係了幾月,終究還是無力作罷,隻落得個風流雲散。


    常言道胥都天統有九州四海之廣大,這其中四海,便是東海、西海、南海、北海。


    東海被龍族所據,聲名遠播。


    南海有二十四股妖修部族。


    北海本是靈機沛然之地,卻因前古之後一場劇變,導致現今隻是一片白茫茫死域,活物難尋,在四海中也最少被提及。


    至於西海,又是無數的神國、天人、妖魔、禪土。


    諸道共存,繁蕪非常——


    而八派六宗之一的瘟癀宗,也是唯一一個不將山門放在九州,而是建立於西海靈島上的大派。


    這浩大四海,雖遠比不得上九州的各家修行勢力,但也同樣煊赫,其中又以龍族所占據的東海為最勝。


    懷悟洞主當初棄了“金穀墟市”,要去東海求娶龍女,本就被當成了個笑話。


    雖然如今的胥都天雖被八派六宗分割、宰執,一言獨斷,再無抗手。


    但東海龍宮的諸多老龍君們,仍舊還存活於世,有過顯聖事跡。


    這些天地異種本就壽數綿長,其中幾位,甚至還和八派六宗的前幾代掌門至尊同輩論交過,可謂積威深重。


    懷悟洞主僅隻是個洞玄散修,又非什麽金丹、元神真人,在雄踞偌大東海的龍宮麵前,實在不值得一提。


    想求娶龍女但铩羽而歸,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隻是他這一回返回南域後要重建“金穀墟市”,竟將根基選在了丹粟國內的浮玉泊,離容國也並不算遠。


    對陳珩來說,倒是件好事。


    從煬山飛遁過去,晝夜不停的話,至多也就三五日路程。


    苑京一行後,他倒是得了筆橫財,連乾坤袋都有足足十二件,下品符器就更多了。


    無論練炁境界還是太素玉身的修持,都需巨量的靈氣,陳珩已是等不及想變賣一些無用之物,好將道行推得更進一層。


    除此之外,他還想購置一件中品的飛劍符器。


    以他如今的劍道境界,若有一柄飛劍在手,說是如虎添翼,也絲毫不為過。


    其實早在苑京時,陳珩便已托塗山葛打探過此類市集,但結果往往都是啼笑皆非。


    那些地下黑市裏出入倒是森嚴,有模有樣,不僅要熟人憑證,而且還需掩飾麵目,不得泄露真容,否則便要立刻趕出門外。再不準入。


    不過其中的貨物,就頗多流俗了。


    鹽引、田契、奴籍種種,隨處可見。


    偶有幾本號稱能突破先天的凡俗武學,諸如大力神掌、五虎斷門刀、霸王槍等等,都是惹得眾人哄搶,至於符錢乃至下品符器,那更是十年都難得一聞的,後者甚至於有價無市。


    塗山葛去了好幾處黑市,雖也有好些的,但大體上,都不盡如人意。


    也因此“金穀墟市”將開的訊息,對陳珩而言,的確是關係修道大計。


    ……


    如此過了一日後,摩雲飛舟終於姍姍趕到了煬山地界。


    見得這片闊別多日的熟悉景致,塗山壯歡呼了一聲,等飛舟甫一落地,就翻身而下,扯開嗓子招呼。


    隨著他這一聲吼,原本森寂的煬山頓時熱鬧,從後山潭瀑的神域中鑽出一隻隻白狐狸,滿山都霎時一片“嚶嚶嚶嚶”聲,沸反盈天。


    “道友一路以來辛苦了,且自去吧,過幾日懷悟洞主重建‘金穀墟市’時,我將前往觀禮,你留在煬山即可。”


    看著塗山壯和狐狸們滾做了一團,陳珩道。


    “老爺不需我相陪嗎?”塗山葛問。


    陳珩笑著搖頭,拱手告辭後,便獨自向著山腹靜室走去。


    此時霜雪已然盡消,山風雖依舊料峭,但草木已漸漸顯露出青蔥的嫩意,發出了幾枝新芽。


    陳珩隨意折了一枝灑金梅在手賞玩,臨近洞府的山路中,四下錯落著幽篁、羅浮,鳥鳴蟲唱之聲此起彼伏,翠回碧繞,流水淙淙。


    走出數百步後,他突然停住腳。


    在洞府大石的近前,正趴著一隻通體雪白的狐狸。


    她似是玩累了,用兩隻小爪子遮住眼睛,不讓早春的天光照進瞳孔,蓬鬆的尾巴猶若一頂廬蓬,懶洋洋搭在頭頂,遮蓋住了大半邊身子。


    若非山中積雪都融成了水,倒像是一方軟綿綿的雪團。


    聽到腳步聲傳來,又停下,塗山寧寧先是豎起兩隻耳朵,過了好半響,才不情不願將前爪向前伸,舒展了番身體後,悶悶搖著腦袋,回首看去。


    “……”


    不遠處,隻有一個年輕男子在安靜看著自己,他手裏執著一枝斷梅,瓣瓣皆是紅白交襯,豔若霞舉。


    “嚶嚶!嚶嚶!”


    被人看見這一幕,玩累到睡覺的塗山寧寧當場大慚,弓起背脊,像小狗一樣衝陳珩喊叫,色厲內荏。


    “白日睡覺,不修行麽?當真朽木不可雕也。”


    陳珩又垂眸看向地麵擺著的幾個泥雕,它們不僅麵目滑稽,而且還摻雜著幾個深深淺淺的小爪印,像身上落滿了梅花。


    “這是塗山道友麽?還是我?”


    陳珩不禁失笑:“頭似乎太大了些,手又短了,不過它們為何都沒有眼睛?”


    “嚶嚶!”


    塗山寧寧似乎更怒,毛都炸了起來,尾巴一卷,就將泥雕們盡數藏在了身後,向陳珩不斷齜牙。


    “塗山道友已經回來了,塗山壯還從苑京裏帶來不少東西,他們應當正在四處尋你。”


    陳珩走動洞壁前,將大石移開,淡淡道:“你若再不快點,那些吃食便都要被搶光了。”


    “嚶嚶!”


    塗山寧寧大喜,眼睛都眯了起來,四蹄生風,就要飛躥出去。


    可剛奔出半丈遠,又似乎想起了什麽,用兩隻爪子費勁將泥雕抱住懷裏,朝陳珩使勁嚶嚶亂叫。


    可叫了半響,見陳珩還是未領會自己的意思,急得尾巴像筒車一樣不停轉圈,簡直像要刮起一陣風來。


    “寫下來吧。”


    陳珩伸手朝地麵一指。


    未煉化橫骨的小獸,連口吐人言都做不到,陳珩不曾通曉獸語,也自然無法從塗山寧寧的嚶嚶叫聲中,聽出她的意思。


    “嚶嚶?”


    小狐狸一歪腦袋,旋即恍然大悟般點點頭,伸出爪子,在土裏一筆一畫認真刻起來。


    “禮物?”


    看著地上那歪歪斜斜,如鬼畫符般的兩個大字,陳珩皺眉認了半響,才辨出它們的本貌。


    “你想找我要出門回來的禮物?”


    “嚶嚶!”


    塗山寧寧讚許點了點腦袋,兩隻小耳朵都高高豎起。


    “這次行程匆忙,下回再給你補上,不過……”


    見她整條狐都要瞬間怏了下去,陳珩淡淡改口,道:“送伱這個罷。”


    塗山寧寧精神一震,像小狗一樣使勁甩著尾巴,眼巴巴望著陳珩,全神貫注地盯著他的袖袍,期待他能從中掏出什麽東西。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陳珩將手裏執著的梅枝放到她身前,微微一笑:


    “我還要練炁修行,先告辭了。”


    “……”


    塗山寧寧呆滯看著陳珩走進洞府,隨著機括一聲響,大石掩上,便遮住了他的身形。


    “嚶嚶!”


    過了許久,她才回過神來。


    小狐狸嫌棄地大叫了一聲,重新抱住泥雕,轉身就跑。


    可她才剛鑽進草叢不久,就又悄悄折返回來,眼珠子骨碌一轉,見大石中沒有別的動靜,才屏息靜氣,小心翼翼靠近,把梅枝叼在嘴裏,


    又鬼鬼祟祟四望一眼,確信沒人看見這一幕,才欣喜一甩尾巴,趕緊逃跑開溜。


    洞府中。


    案幾和書架上已積下了薄薄的一層灰,陳珩袖袍一拂,將這些埃塵拭去,便在蒲團上盤膝坐下。


    隱隱,還能聽見塗山葛的大嗓門和一眾狐狸的叫喊。


    塗山壯特意從苑京帶回來了不少吃食,都是這群狐狸沒見過的,眼下的煬山熙攘熱鬧,簡直像凡人們的節慶一般了。


    陳珩也不理會這些,輕笑了一聲,便取出符錢,開始練炁修行。


    直到過了三日後,他算得時辰已定,才緩緩從入靜中退出,化作一道白光衝霄飛起,向丹粟國的浮玉泊趕去。


    ……


    ……


    “小姐,我們分出靈身來南域要做什麽啊?尋那頭惡嗔陰勝魔嗎?你又怎知它在這裏?”


    長空敞明,萬裏如洗。


    一輛飛車騰雲而起,在裏內,青衣的胖女童使勁翻了個身,四仰八叉。


    “若尋得那頭惡嗔陰勝魔,姑姑拜入怙照宗的可能就更大了,對我來說,也是份助力。”


    在她身邊,素衣女郎輕輕道:


    “青兒,你很討厭姑姑嗎?”


    “沒有,我隻是懶得出門,要說討厭,我還是更討厭艾簡一些……不過,為何不讓人幫我們?”


    女童又費勁翻了個身:“還有,我們這道靈身怎麽修為都不高?要是路上被人打殺了可如何是好?”


    “在拜入山門後,老師曾請道君替我算了一卦,說若我分化靈身於此,擒拿了那頭惡嗔陰勝魔,將會撞上一樁機緣。”


    這時候,女郎也是搖頭:“至於靈身修為不高,也是依照卦象中的吩咐,莫說你不懂,我也同樣不解,所以……”


    她點了點女童的額頭,囑咐道:“千萬莫要向以往那般飛揚跋扈了,你我這具靈身的修為都極淺,如果死去,可便麻煩了。”


    青衣女童不以為然點點頭,剛要抱住女郎的手臂撒嬌,可突然飛車猛烈一陣,差點將她晃得橫飛出去。


    女郎向外一看,隻見著有七八道人影升起,將自己團團圍在中間,一見便知不懷好意。


    “大兄,又逮住一個去浮玉泊的!今日裏肥羊可算不少,給老祖生辰大壽的孝敬絕然是夠了。”


    一個黃衫修士大笑開口,在他身邊,一個滿臉膿瘡的大漢也是欣喜。


    “這位姑娘,我們是苗南七子,老祖生辰大壽在即,你若是個識相的,就老老實實留下些買路符錢,我等自放你留去,若是執意不從——”


    那滿臉膿瘡的大漢冷笑一聲,將手中宣花巨斧一揮:“叫你難得個囫圇,一身道行都要喪盡!死了也不得安寧!”


    “……”


    女郎微微皺眉,有心想將他們都一把捏死,又懶得多惹是非,便想取出符錢消災了事。


    “等等,大爺改主意了!”


    見得飛車上的女子雖是戴著帷帽,看不清麵目,但身姿婀娜豐盈,料想也是一位美人,不由得欲火大炙。


    “我喚作黃顥,乃是苗南老祖坐下的大弟子,小美人不交符錢也可。”


    黃顥嘿嘿笑了一聲:“你若肯同我行一次歡好,我不僅親自送你去浮玉泊,事成之後,我還另有三十符錢奉上,如何?”


    女郎麵色一冷。


    “去死吧,撮鳥!”


    青衣女童勃然大怒:“姑奶奶要把你大頭錘得跟小頭一般細!把脖子乖乖伸過來!”


    “哼!”


    黃顥冷笑一聲,剛欲動強,遠遠天際邊,又見一輛飛舟遙遙駛來。


    他使了個眼色,那其餘苗南七子頓時會意,等飛舟駛近時,就把它當空截住。


    “喂,你這漢子好生不識象,早些滾遠!”


    黃顥將斧一揮,獰笑一聲:“你莫非要學人英雄救美,當那俠士嗎?你能有幾顆腦袋夠砍的?”


    “喂!幫個手啊!”


    見這時有人前來,青衣女童蹦蹦跳跳,賣力揮手。


    過了片刻,那飛舟上才有一道淡淡聲音傳來:


    “諸位請便,我並無要攪你們好事的意思。”


    “什麽?你這人好生涼薄!就眼睜睜看著我和小姐被劫色?”青衣女童萬分鄙夷:“無膽鼠輩,你白長這麽大了,要你何用?”


    “與我何幹,又不是我要劫你們的色。”


    飛舟上的聲音依舊淡淡:


    “不想被折辱的話,現在,我勸你們就可以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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