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遁光燦爛奪目,隻輕輕一曳,就好似有彩絮紛舞,富豔非常。


    遁光中站立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鳳眉修目,妍巧如畫,顧盼間自帶有一股活波的英氣,襯著此時紅暈的臉頰,又平添了幾分顏色,更覺得生動可愛。


    “老爺……”


    塗山葛攤手。


    不是他不想避,隻是這摩雲飛舟好是好看,卻終究隻是下品符器,遁速遠比不過浮空樓船。


    饒是他鉚足了勁的在飛,可不過半盞茶功夫,就被人家追上了。


    “參合車雖快些,但也僅能乘坐一人,我總不能將你和塗山葛用繩線係在車尾,當放風箏罷?”


    陳珩搖頭。


    他足下凝成一片雲霧,托住身形,也出了飛舟外,遙遙打了個稽首。


    “祝師姐,許久未見。”


    陳珩施禮後道:“你入道更在我之前,達者為先,師兄這句稱呼,我卻是當不得。”


    來人正是闌粱城中祝氏的族人,名為祝婉芷,在出生不久,就被白鶴洞的一位煉師看中收徒,帶回了山門中學道。


    陳珩前身雖聽聞過這個名字,但麵卻是從未見過。


    還是不久前,他同許稚從玄真派回返闌粱城時,在路途中,才恰巧遇見了帶著族人出門遊獵的祝婉芷。


    而陳族被煬山道人逼迫的來由種種,也是出自祝婉芷之口,陳珩才得以事先知曉。


    不過兩人也僅此一麵之緣。


    在煬山道人身死,陳珩占了他的法場後,就再也未蒙麵了。


    聽塗山葛說,在他於山腹靜室內閉關的時候,祝婉芷還頻頻尋過他幾回。


    不過那時的陳珩還忙著參習練炁術中的法門,自然無暇他顧,也就屢屢錯過了。


    “陳師兄。”


    見得陳珩走出飛舟外,祝婉芷欣喜道:


    “師兄為何對我數次避而不見?如果不是今天看到塗山神主了,我還不知道師兄竟在這艘舟船上……”


    祝婉芷對他的話仿佛罔若未聞,隻是快活道:“師兄請入內一敘吧!這艘浮空樓船是周師兄新得的一件寶貝,裏麵有好幾個白鶴洞的師兄弟在呢,我正好為你引薦一二!”


    白鶴洞和煉岩山、浣花劍派一般,都是這附近屈指可數的,有洞玄煉師坐鎮的勢力。


    三十年前,玄真派主艾簡想要占據小甘山,把這條嶽嶺當做山門基業時,還曾和這幾家門戶做過一場,殺了不少道人。


    浣花劍派當時的大長老,號稱六國第一劍道宗師的人,更是被艾簡的飛劍殺得喪膽,連屍身都被斬成了齊齊整整的三段。


    因此緣故,玄真派和附近的修行門戶間向來人情淡薄,也不多走動。


    也就是在艾簡修為更上一層後,雙方關係才逐漸緩和了起來,每遇年節法會,這幾家宗派還會有賀儀奉上,以示尊崇之意。


    聽到祝婉芷的相邀。


    陳珩默默一察。


    見那艘浮空樓船中的三五道氣息都並非太渾厚的模樣,若是自己動手,便是將其盡數都殺了,也不會太難。


    而同時,那艘浮空樓船也靜靜懸在了百丈外,似在等候兩人。


    稍一猶豫,也遂不再拒絕祝婉芷的苦苦糾纏,微微頷首,就跟隨她向前飛去。


    不遠處的青冥上,正泊著一座燦金樓船,這船身平扁細長,如若一片梧桐大葉,甚是寬闊廣大,細看時,卻是又分了三層,在三層主閣中,所有的洞門窗框皆是敞開,裏內陳設頗見雅趣,燈火騰升之時,襯得滿堂都是華彩。


    這浮空樓船隻觀它的靈光氣勢,便知是一件上佳的中品符器,莫說陳珩的摩雲飛舟,便是參合車,也要遜色幾許。


    而在陳珩和祝婉芷兩人落入主閣後。


    堂中,便有一個葛冠蓑衣,滿頭白發的年輕道人頓時起身,主動大笑來迎。


    “久仰久仰,陳師弟在苑京做得好大事業,容氏能夠活命存身,可全賴道友的恩德!”


    他拱手道:“貧道乃白鶴洞周行靈,家師蔣穀煉師,和貴派的古均長老交情莫逆,早便聽聞祝師妹說起師弟風采如何如何了,今日相逢,的確是見麵更勝聞名!令人心折!”


    這話出口後,陳珩身旁的祝婉芷頓時玉靨緋紅,連耳根都覺得發燙。


    堂內眾多白鶴洞弟子都是哄笑,以手擊掌。


    “周師兄如此客氣了,倒是令貧道慚愧無地了。”


    陳珩環視一眼,隻見這廳堂也是寬敞非常,足可容納近百人,此時正有七八個白鶴洞弟子坐在席上,見陳珩目光掠過,都是頷首致意。


    “不過,祝師姐如此麗色,又怎是我能思慕的?”


    陳珩輕笑道:“我雖不值一提,卻也萬不敢玷辱祝師姐的清譽,諸位師兄還是莫要拿此說笑了,”


    “我……”


    祝婉芷一急。


    周行靈以目視之,示意她莫要焦躁,自己還有辦法。


    旋即把臂將陳珩拉到席上,親自為他斟酒,談笑了起來。


    祝婉芷雖然委屈,但也隻能回到坐中,悶悶看著他們攀談。


    而另一邊。


    隨著言談的深入,周行靈麵色先是訝異,隨後越來愈驚喜。


    陳珩此人他是知曉的,一個被晏蓁強擄去玄真派當麵首的可憐人。


    若非晏蓁突然身死了,隻怕這輩子都離不開在小甘山,要在那裏被囚上一生。


    周行靈起初也不過是因為自家小師妹思慕此人,僅僅一麵之緣,便已到了茶飯難思的程度,日益消瘦。


    而今日又恰巧遇見,的確是幸事!


    為此才不得不舍下麵皮,特意來扮一回月合老人。


    不過替人牽扯姻緣這樁事,周行靈還是第一遭,該說些什麽,他亦是茫然懵懂。


    而幾個師弟同樣也是廢物,在這時刻一個個大眼瞪小眼,莫說幫襯,不出錯便是好的了!


    萬般糾結下,周行靈腦子一快,竟把修煉時的一個道疑問出了口,不過話才一脫嘴,他便自覺失言了,連忙要拱手致歉。


    卻未想到,陳珩竟是輕描淡寫答了上來,其中條理章法,令周行靈也是歎服,更加驚疑。


    他又試探性再問了幾個,結果都答得言必有中。


    如此一來。


    不僅是周行靈大喜,連帶著幾個白鶴洞弟子,也是紛紛雀躍。


    兩方你來我往拋出了數個辯題,諸如“天地俱生,陽熾陰伏”、“十二月修養”、“握固冥生”、“孤修靜坐”、“破羊車”等等……


    陳珩雖來此世時候不長,但也在一真法界中惡補過無數道書典籍,於章法上,勉強是得了個囫圇大概。


    更兼得他修成了《神屋樞華道君說太始元真經》。


    在這般高屋建瓴下,即便周行靈和他那些白鶴洞師弟們的道疑刁鑽了些,陳珩縱然無法直接將其詮釋個通透,但給出幾個關竅指點,卻是能做到的。


    趁此機會,陳珩也問出了在練炁過程中的幾個不解。


    這些白鶴洞弟子雖是小宗派出身,但畢竟是自幼被調教培養的,有名師指點,耳濡目染下,見識也不淺。


    七嘴八舌之中,便就將他的迷障解了個大差不離。


    如此一來,雙方都是欣喜,頓生起相見恨晚之心。


    祝婉芷苦苦等了半個時辰,都不見結束,話題反而越轉越偏,從練炁、服餌,漸漸轉向了丹鼎、劍術、養生和茁壯氣血。


    她聽得目瞪口呆,終是忍耐不住,傳音催促了周行靈他們好幾回。


    但此刻這些白鶴洞道人正是心有所得的時候,哪有那麽輕易就能停住,自然是當做耳旁喧風,理也不理。


    直到又過了半刻鍾,連周行靈都覺得神思疲倦,忍不住停下飲茶時,這辯難才暫且一止。


    “陳師弟真天人也!似這‘飛躍’一詞,夏侯師弟來問我時,我雖能明一二,卻不能有個妥帖言語,去問恩師,恩師也不耐煩,隻讓我去多讀幾遍道書……”


    周行靈痛飲了一口茶,忍不住道:


    “不料陳師弟竟三言兩語間就解了出來,這是何其的博聞強識!”


    他這話出口,幾個白鶴洞弟子都齊聲喝聲了彩。


    其中那個長得高大憨厚的夏侯師弟更是歎息,衝陳珩再三拱手致謝。


    “有了陳師弟的言語,下次功課考校時,便不必擔心被打板子了。”


    他搖頭再三,苦笑道:“天可憐見,我這身皮肉厚得不似個練炁士,倒渾像個江湖裏廝殺的先天武夫。”


    “元陽沉伏為潛藏,升舉為飛躍,乾龍未動為潛藏,舉動為飛躍,此皆由心中點運也。”


    陳珩笑意淡淡:“我也不過是恰逢其會記了下來,當不得誇讚,還要謝過諸位師兄替我答疑,實是解我心頭一大迷惑。”


    “陳師弟當真可惜了……”


    周行靈萬般複雜看了他一眼,語氣惋惜:


    “我常聽恩師說,玄真派主艾簡並不存著教化的心意,他隻將門人弟子視作私產、奴仆,並不真正當做衣缽傳人……這門派雖威壓一地,我等都不能相抗,但注定長久不得,一旦遭上了大變,頃刻便是作鳥獸散去。”


    “你若拜入的是我白鶴洞就好了。”


    周行靈更加忍不住歎息道:“白鶴洞雖隻是個小門派,但師長們都還可親,雖有心思算計,但絕不至於越線,你若是我的師弟,恩師必然是歡喜的!”


    陳珩隻笑而不語。


    周行靈也自知唐突,搖了搖頭,也住了嘴。


    他此時愈發覺得陳珩是個雅人,除卻容貌華美非凡之外,連言談、才學、風儀都是他平生所見的一等一。


    再思忖起自家師妹的心意時,不免就有些猶疑了起來。


    “祝師妹好似跟這位差了不少,就算強點鴛鴦譜,也未必見得是好結局……”


    周行靈悄悄瞥了眼祝婉芷,暗自道:


    “更何況陳師弟本就對她無心,我何苦要惹他不快,失了一位可以談玄辯難的道友呢?”


    這樣一想。


    周行靈頓覺心頭像放下了一塊大石,渾身無不輕鬆。


    而祝婉芷隻覺得今番見聞實在荒唐。


    本是她央求的師兄弟們為自己撮合,怎麽一來二去,卻反而變成一群男人聊得火熱朝天?


    將自己放在了一旁?


    “陳師弟,過上幾日後,懷悟洞主的仙道坊市將開,伱可要去上一遭嗎?”


    徹底放下了心事的周行靈早把自家師妹的事忘卻了九霄雲外,聽他這一說,其餘白鶴洞弟子也是七言八語,紛紛開口。


    “懷悟洞主……”


    陳珩凝神一想,才從腦海裏找出了這個名字,不由得好奇道:


    “我聽說,這位不是去往東海尋龍,好幾年前便將根基從南域移走了,要做龍宮的佳婿嗎?怎麽如今又回來了?”


    “想娶龍女哪得那般容易!懷悟洞主隻是一散修,又不是八派六宗的天驕,聽說那些老龍們都是最重身份不過了,怎看得上他?”


    一個白鶴洞弟子搖頭:“縱然懷悟洞主是洞玄修為,也隻能娶得貝女、蚌女,或是蛟女。至於龍女,可不是我等能夠奢望的。”


    “不過在懷悟洞主遠走東海前,他的仙道坊市都是在南域中部,如今回了南域,竟要將仙道坊市建在此地,離我等山門不遠,也是遭大幸事!”


    那白鶴洞弟子將一門玉簡遞給陳珩:


    “陳師弟,這是其中訊息,你若有暇,記得到時候去觀禮,那日懷悟洞主說不得一高興,還有好處賜下給我們呢!”


    “多謝師兄,那我便受之不恭了。”


    陳珩拱手稱謝,將玉簡收入袖袍。


    他也不便多留,又攀談了幾句,婉拒了白鶴洞眾人秉燭夜談的請求,便在祝婉芷複雜的目光中告辭離去。


    而在陳珩離開後尚未有多久,便又有一道燦燦閃燁的遁光如長虹鋪水,落進了殿裏。


    “溫師妹?你可來遲了一步?”


    那長虹般的遁光消去,隻見廳中站立著素衣女郎。


    她體態婀娜纖美,亭亭玉立,雖帶著帷帽、遮著輕紗,看不清楚眉目,但僅從那濯濯如春日柳的婉轉身形來看,便知這是一位傾國的美人。


    在這女郎出現後,白鶴洞眾弟子都是紅了臉,莫敢仰視,也唯有周行靈還稍能鎮住心神。


    “什麽屁話!你是在學禿驢們打機鋒?舌頭講明白點!”


    在女郎旁邊,還有一個穿著青衣,臉頰和手臂都是圓滾滾的胖女童,她雙手叉腰,大叫:


    “是來早點就能夠送你出殯嗎?”


    “……”周行靈苦笑一聲,卻是見怪不怪了,沒有計較青衣女童的無禮。


    “方才玄真派的陳珩陳師弟剛走不久,那真是天人般的人物,風儀、舉止都是上上佳!”


    周行靈鄭重道:“溫師妹若是見他,你二人必然是能有許多話聊的。”


    “陳珩……這名字怎麽好像聽說過?”


    青衣女童一呆,悄悄傳音道:“小姐,這個南域的傻鳥說的人,我怎麽感覺有印象?”


    “姑姑在拜訪玄真派艾簡的時候,見到了一個美少年,念念不忘,還向我屢屢提過幾回,隻可惜,他並非陰天子。”


    女郎也傳音,她的聲音輕柔動聽,像是兩塊美玉在緩緩交振:


    “那人的名字,便是喚做陳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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