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三娘眼前一亮:“你就是秦夫人?聽說你們夫妻兩在邊境搶得金軍的貢銀,分發給太行山義士!久仰,真是久仰啊,真是聞名不如見麵,秦夫人原來是如此一位女中豪傑……秦夫人,你比我想象的漂亮年輕多了……這些年,我自認走南闖北,卻從未見過夫人這般的女子……真是太好了……”她的聲音又快又脆,帶著無限的活力,“我家王爺好生敬仰你們夫妻的為人,多次提起,說有機會,一定要見見賢伉儷……”


    花溶微笑著,隻是聽她說下去。


    連珠炮一般的。隻有在很年輕的時候,才會這樣的無所顧忌。


    她唯有聽的份。


    “秦夫人,你能不能隨我去見見王爺啊?鄖王吩咐我,隻要見到秦大王夫婦的蹤跡,一定要好生結交……”


    “多謝崔小姐美意。我家大王已經累了,我也累了,已經力不從心了。”


    “怎麽會?夫人還這麽年輕,秦大王想必也是英雄健壯的。夫人,你跟我一起去見見鄖王吧……”崔三娘好生熱情,端著酒碗:“秦夫人,我敬你一碗……”


    花溶尚未答話,卻是飛將軍的聲音,淡淡的:“秦夫人有內傷,不宜飲酒,崔三娘,你不必勸她飲酒……”


    花溶本是要端起酒碗的,卻生生停下。


    崔三娘但覺一種古怪的氛圍,卻不知道究竟古怪在哪裏。尤其是飛將軍,真是自己從未見過的古怪。


    但是,這並不影響她的興致。她依舊興致勃勃的:“既然有傷就算了。秦夫人,你們還打算去北方麽?”


    花溶搖搖頭:“如果沒什麽意外,我暫時是不會回島上了。”


    “你家大王呢?我好想見見你家大王……哈哈,傳說中,他是一個天下無敵的好漢,想當年,在金國搶劫四太子的餉銀,真是太帥了,當年我們在太行山,不知多少人聽了,無限向往。若非一等一的大英雄,誰能這般本領?王爺說……”她忽然改口,她是個很聰明的人兒,一笑,“賢伉儷閑雲野鶴,我是失禮了,其實,不是王爺想見,實在是我自己很想見你們。聽多了二位的傳奇,真是相見恨晚啊……”


    “也許要不了幾天他就會到了,到時,你會見到他的。”


    “真的麽?秦大王也會來?”


    “是的。”


    上來菜肴。是烤全羊。散發著草原的腥膻的味道。


    陸文龍驚喜地笑,這是他最喜歡的,急忙拿了刀子分割,先給飛將軍一碟,飛將軍卻遞過去:“先給你媽媽。”


    他很是不好意思:“媽媽,給你。”


    然後,又切了一碟給崔三娘。然後,才一一分發下去。


    花溶拿了羊肉,那股濃鬱的味道,從草原到南方,真真是久違了。


    有幕僚跑來,提醒敬酒的時間到了。


    飛將軍看了眾人一眼:“文龍,你好好照顧大家,我先去一趟。”


    花溶卻站起來,撫摸了一下額頭,已經帶了一絲醉意:“我有些困了,先回去了。你們去忙吧,不用管我。”


    飛將軍看著她的背影,沒有做聲,然後,帶了陸文龍和劉武等人走了。


    這一夜,震天價的鬧熱。


    直到深夜。


    花溶坐在屋子裏,案幾上是鋪開的一本書,她其實並沒看到底是什麽,也不在意它到底是什麽。


    腦子裏暈乎乎的,卻睡不著。


    仿佛有無數的想法在混亂地交替,征戰,卻分不出勝負,不知該何去何從。


    “砰”的一聲,那是慶祝的焰火。是鄉紳們帶來的。如一個盛大的節日——南渡之後,其實,很多人很久沒過過像樣的節日了。


    這一次,他們終於載歌載舞,因為,那意味著,很快可以回到兩河,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


    旁邊有一壺酒。


    不知是誰送來的,放在羊脂白玉的小瓶子裏。揭開瓶塞,一股蜂蜜的清香——那不是一般的酒,是蜂王漿釀製的一種藥酒。


    她放在鼻端,那股清香真是沁人心脾。


    她再也忍不住,拿起喝了一口。真是唇齒留香。


    她一鼓作氣,便將這一小瓶全喝完了。


    沒有多少酒的味道,卻有微醺的滋味,身子也開始變得熱烘烘的,很是舒服。


    她趴在桌上,逐漸地,有些迷糊了。


    門,無聲地開了。


    一個人走進來,腳步較之往日,微微地有些浮躁。因為他多喝了幾杯,渾身上下,都是微醺的酒意。


    花溶驀然回頭。


    那是一雙灼熱的眼睛,裏麵,仿佛有一團火焰在熊熊地燃燒。


    他是一個人,不是一個機器。


    是一個男人,而非一個無血無肉的木偶。


    他手一推,關上門了,身子靠在門上,牢牢地盯著她,仿佛要穿透她的靈魂。燈光,那張蒼白的臉,就如這個暗沉的夜晚,泛起一絲幾乎令人不可逼視的紅暈。


    他幾乎是含糊不清的:“你……花溶……”


    他不是叫的秦夫人。甚至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總是叫她“你!”迫不得已的時候,就叫“花溶”!


    但是,這很少!


    二人其實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很少。縱然一起,也往往是很多人在場的時候。二人之間,甚至連一句單獨的話,都很少說過。


    “花溶!”


    花溶!


    他就站在原地,滿麵通紅,仿佛心中壓抑著的一團痛苦,馬上就要爆發了。


    她還是坐著,姿勢很奇怪,背靠著案幾,眼睛望著他,死死地盯著他。


    四周忽然安靜下來,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音。


    整個世界,都仿佛停止了。


    連外麵的喧鬧都聽不到了。


    她卻笑起來:“飛將軍,我今日真開心。”


    他喃喃地:“我也是,我許多年都沒有這麽開心了。”


    “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


    “直搗黃龍,將趙德基徹底摧毀。”


    她溫柔地點頭:“會的!你一定會做到的。”


    他的眼睛開始明亮,在微醺裏燦爛起來。


    “花溶,你給我唱一首曲子好不好?”


    她柔聲地:“你想聽什麽?”


    “隨便什麽都行。”


    他靠在門板上,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好的棲息地。


    她微微地低頭,尋思,開口:


    遙望中原,荒煙外、許多城郭。想當年、花遮柳護,鳳樓龍閣。萬歲山前珠翠繞,蓬壺殿裏笙歌作。到而今、鐵蹄滿郊畿,風塵鍔。


    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歎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卻歸來、再續漢陽遊,騎黃鶴!


    這聲音是細細的,隻控製在屋子裏,在這間屋子裏繚繞,那麽輕盈,那麽蒼涼。


    他在歌聲裏,閉著眼睛。身子幾乎要鑲嵌到木板裏麵去。無喜無悲,隻是身子微微地顫抖。


    歌聲終了,屋子裏,一室的寂寞繚繞。仿佛忽然之間,就成了一片廢墟,兩個人,都站在洪荒裏,連彼此的眼神都再也看不清楚了。


    一切,都變得那麽模模糊糊。像是某一次的一個告別。


    她忽然心慌意亂,又無比地恐懼,就如一個人,明明千裏萬裏找到了目的地,卻發現,其實,那隻不過是個中轉站——目的地,還在萬裏之遙,永遠永遠都是達不到的。


    她忽然從懷裏摸出一個錦囊。


    錦囊已經很舊了,可是,當年是用蜀錦繡的,經過錦江之水洗滌的蜀錦,顏色,依舊那麽鮮亮。


    裏麵,是一張泛黃的紙,遒勁的筆跡。正是在那個最年少,最英雄的年代,豪情勃發時寫的。


    她想起,那是在一次小小的勝利之後,在黃鶴樓,自己和一個人一起,登上黃鶴樓,極目遠眺,他寫下來的。


    凡是他的字跡,自己總是收藏著,當成至寶。


    她開口,聲音是嘶啞的:“飛將軍!你,你要不要看看這個?”


    無聲。


    他的目光開始避開,閃爍著,帶著極大的朦朧,極大的醉意。


    她死死地盯著他,眼神也要開始爆炸開來。


    “飛將軍……”


    他依舊沒有回答。靠在門上,仿佛一個迷了路的人,在沙漠裏,盯著遠方的海市蜃樓,卻永遠達不到水源的彼岸。


    她忽然跳起來,小豹子一般地衝過去。卻在距離他一步之遙停下。二人幾乎是臉對著臉,彼此的呼吸都能吹進對方的嘴裏。帶著微微的酒氣。


    “你告訴我,你是誰!”


    他依舊無言。


    手牢牢地撐在背後,似乎生怕它鑽出來,造反,泄露內心的隱秘和往事。那些不敢提及的往事,那些一觸就要流血的往事。


    花溶失望地垂下眼瞼。


    後退,再後退。


    幾乎一直退到了牆角。


    燭光已經暗淡了,燈芯老長老長,影影綽綽地,她的影子投射在角落,形成一個很奇怪的閃爍的投影。


    她靠著牆,眼裏落下淚來。


    他心裏一震,卻忽然推開門,大步就出去了。


    因為走得太急,腳步那麽踉蹌,幾乎摔倒在地,身子沉重得如一匹已經無法負累的老馬。


    花溶蹲在牆角裏,身子也萎頓下去。


    就如這個夜晚,就如來到的秋日,然後,就是冬天。


    人生,總是在蕭瑟的秋日和寒冷的冬日裏打轉。


    其實,誰的人生又不是這樣呢?


    …………………………………………………………


    四周,都是蟲鳴的聲音。整個櫟陽鎮都安靜下來。


    大家在這樣的安靜裏,靜靜地等待著下一個黎明的到來。


    不一會兒,啟明星升起,再然後,天色微明。


    鍾聲也響起了——當當當,軍營集中的聲音,出操的聲音。緊接著,便是整齊劃一的跑步聲。


    花溶驀然站起來,走到窗邊,看外麵閃過的人影。如此整齊的陣營,如此高效的訓練,絕不因為昨夜的一夜狂歡而有絲毫的懈怠。


    她洗漱完畢,走到門口。


    這時,軍營裏的侍衛已經入昔日一般送來早點。


    侍衛剛剛當好退下去,花溶卻沒有什麽胃口,一時吃不下去,想先出去走走。


    一個紅色的身影迎麵而來,幾乎跟她對撞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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