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花溶才發現他案頭上堆著的厚厚的公文,除了軍事之外,完全是各地方的賦稅、冊子、以及一些官員鄉紳的任免……他和他的智囊團們,宵旰瀝血,徹夜不眠,除了研究軍情,更在研究如何站穩腳跟,穩住民心。唯有這樣,才能取得真正的勝利。


    她忽然道:“昔日,我曾勸秦大王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飛將軍笑起來,一拍手:“對,就是這個意思。現在,我們一路南下,都是打的恢複河山,統一南北的口號,不到時機,是絕不會稱王的。”


    花溶第一次見他如此笑容,那是十分坦蕩而磊落的笑容,言談之間,舉手投足,自有一股凜然的大氣在裏麵。仿佛他天生就是這樣,天生就讓人不得不信賴敬服。


    她的語氣也輕快起來:“鄖王,他和趙德基相比,如何?”


    “鄖王此人,在金國經曆了不堪忍受的磨難,身上皇家子弟的習氣早已消磨殆盡。而且,他禮賢下士,簡樸節約,胸懷大誌。”


    “當年的趙德基何嚐不是這樣?!”花溶長歎一聲,“當年,因為趙德基救我一命,我便認定他是好人,此後,竟然被蒙蔽了眼睛。靖康大難之後,他不救父兄,拿了朝廷的軍馬,作為自己登基的籌碼,在應天稱帝。可是,不久之後,便是汪伯顏、黃善潛之流,不停地替他搜羅美女、搜羅財富。他口口聲聲不好女色,卻在深宮裏白晝宣淫,和秦檜的妻子私通、掠奪自己的族嬸為妃,寡廉鮮恥;他口口聲聲節儉,卻一頓不知要吃掉多少的山珍海味,完全不顧前方將士的死活……趙德基此人陽奉陰違,實乃帝王本性。如果鄖王也是這樣……唉……”


    飛將軍見她眉頭緊鎖,無限擔憂,他淡淡一笑:“別說鄖王不是這樣的人,就算他是,本將軍也並不怎麽放在心上。”


    “哦?”


    “你不用擔心。自來都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替人家打天下,這便是顛撲不破的真理……無論這個王是仁義還是狠毒,無論他是不是趙德基第二,也都差不多!”


    花溶有些奇怪,既然如此,為何他還肯甘心跟著鄖王?


    “我並非跟著鄖王!實在是趙德基寡廉鮮恥,人神共憤,南北分治,北方半壁江山淪入金人之手。我觀當年金軍南下,不消兩三年,便勢如破竹,宋軍完全是摧枯拉朽之勢。我在塞外這些年,練兵養兵,一日不曾鬆懈,所以,目的便是有朝一日,統一南北……”


    花溶盯著他,本想問問,“你和趙德基有私怨麽?”


    可是,她卻沒有問。


    她微微一笑,現在,私怨或者恩怨,已經不重要了。一點也不重要了。


    她甚至沒有再追問,沒有談到任何的過去,不問他是誰,也不問他到底經曆了什麽。重要的是,他肯告訴自己這些。


    “你這些年在塞外,發現塞外的情況如何?”


    飛將軍來了興致:“塞外遊牧民族彪悍。最近崛起的蒙古族,十分犀利。隻怕不幾年就會壯大起來。他們作戰勇猛,能驅使一種叫藏獒的猛犬作戰,戰無不勝。雖然人數尚少,但是,較之昔日的金兵,有過之而無不及。隻怕,日後將成為宋金的最大的敵人……”


    花溶在北上的時候,也曾聽過蒙古這個民族,可是,卻從不知道他們的兵力已經強大到了這樣的地步。但是,蒙古尚遠,當即也不放在心上,她關心的隻是眼前:“趙德基經營江南十幾年,當然不會善罷甘休,而且,他手下的文臣武將,也不會善罷甘休……”


    “所以,我們才做好了打硬仗的準備。”


    這時,天色已經開始明了。


    一輪紅日已經在東方的天空露出頭來,四周是鑲嵌的金邊,燦爛的朝霞,那麽絢爛,那麽美麗。


    二人都是一夜無眠,花溶卻覺得此時反而有了精神。她走到窗邊,看著那輪燦爛的朝陽,微風從窗戶裏吹進來,才發現外麵已經開滿了一種不知名的青綠色小花,透出一股子淡淡的香味。


    一杯熱茶再次遞到她的手上。


    她很自然地接過,一飲而盡。


    那茶香還是帶著一股淡淡的芬芳。


    她問:“這是什麽茶?”


    飛將軍淡淡一笑:“是西域的一種藥茶。你是不是喝不慣?”


    她搖搖頭,忽然想起他上次給自己的那個小瓶子,想起那青綠色的藥丸。一時,倒做不得聲,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把那藥丸溶入了茶水裏給自己服用了。


    “時候不早了,你可以去隔壁的房間休息一會兒。”


    她搖頭。


    在陽光下轉過頭看他。


    那是朝霞下的一張麵孔,屬於男人的麵孔,那麽堅毅,果敢。此時,卻帶了一點陌生的柔情,就如他的語氣,在平板中,不知不覺地添加了一絲的溫存。


    她忽然很高興,心隱隱地做跳,仿佛青春年少的小女孩。


    但是,那心跳是不一樣的,是一種帶著理解的溫存的憐憫。


    她開口,聲音十分輕柔:“飛將軍,你整夜沒睡,現在該去休息一會兒了。”


    “我不困。”


    “你是一軍主帥,當然要先保養好自己的身子。”她嫣然一笑,“你知道我最大的心願是什麽?”


    他問:“是什麽?”


    “就是殺掉趙德基!我活著唯一的希望,便是有朝一日能夠殺掉趙德基!可是,我自己已經辦不到了,我本來已經很絕望了,可是,你能殺掉他!你能殺了他!飛將軍,謝謝你!”


    “!!!!!”


    她從懷裏摸出一包東西,那是油紙包裹著的一包牛肉,是昨夜在小店裏麵買的,切成薄薄的一片一片的。


    她將油紙包放在桌上,柔聲道:“你吃點東西吧。時候也不早了,我也不打擾你了。你一定要保重身子,殺了趙德基。”


    他看著那包牛肉,目光轉動,卻沒有做聲。


    她的聲音還是異常溫柔的:“我走了。”


    這時,門口已經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清脆的,爽朗的,如一陣風一般:“飛將軍,早點來了……”


    那是少女崔三娘,她在軍營的日子,每天都會親自送來早點。


    門是關著的,沒有飛將軍的許可,誰也不許進來的。


    花溶看著門口。


    她早已在暗中見過那個美麗的少女。正是人生最好的年華,一如既往的青春,沒有任何的汙點,沒有任何的過往,沒有任何的不足……就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切,都是恰到好處的。那,才是一個真正成功男人的理想伴侶。


    她微微一笑:“飛將軍,告辭了。”


    他還是沒有做聲,目光隻是落在那包牛肉上。


    花溶沒有走向門口,她走的是開著的窗戶。就如來時候一般。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增添無謂的麻煩。


    然後,她的身子躍上了窗台,輕盈的,回頭看他一眼。但見飛將軍的目光已經從牛肉包上移開,牢牢地盯著自己。


    她心裏一顫,腳下一軟,一下就跳了下去。


    無聲無息地,在早晨的陽光裏走出去。


    心裏卻是輕鬆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變得這麽輕鬆。仿佛知道一個人好好的,活得好好的,有了理想,有了目標,有了戰無不勝的能力……這些,難道還不值得高興麽?


    她步履輕盈,走過那棵巨大的古槐樹。


    然後,她看到一個人靠在古槐樹下,閉著眼睛。


    她輕輕地,要走過。他還是閉著眼睛,卻開口,聲音帶了一絲諷刺:“秦夫人,你拿了什麽令牌,竟然能在飛將軍的軍營裏肆意地走動?”


    她沒有做聲。


    他睜開眼睛,盯著她:“你三次來,三次走,你以為是三顧茅廬的劉備?”他的聲音一轉,“你得到要找的答案沒有?或者,你隻是想要尋一個死心?”


    她微微一笑,若無其事:“四太子,我要找的都已經找到了!”


    “好,那你說,他是誰?”


    “他是一個要殺趙德基的人!”


    “隻是這樣一個人而已?”


    “這難道還不夠麽?隻要能殺掉趙德基,我認為就夠了!足夠了!”


    金兀術牢牢盯著她,目中精光一閃,忽然厲聲道:“花溶,你就不要替他掩飾了!”


    “我替他掩飾什麽?我又能掩飾什麽?”


    “他就是嶽鵬舉!”


    “!!!!”


    “他若不是嶽鵬舉,你為何三番五次地深夜偷偷潛入他的房間?你秦夫人幾時開始喜歡上了這種偷香竊玉的勾當?難道這是一個婦女該有的婦德?”


    花溶絲毫也不著惱:“非常時期,非常行事。他和秦大王是同盟,目標一致。這有什麽?”


    “好!既然和秦大王目標一致,為什麽不是秦大王出馬?”


    “秦大王有事情。而且,秦大王馬上就要來了。”


    金兀術故作驚訝:“馬上就要來?在哪裏?秦大王在哪裏?我怎麽看不到?”


    “四太子,我勸你,就不要疑神疑鬼了!”


    金兀術忿忿的:“什麽疑神疑鬼?”


    花溶反問:“好!你說,如果他是鵬舉,他有什麽必要藏著掖著?他為何不見我?而且,他的麵目,他的聲音,你難道看不出來是不同的兩個人麽?”


    金兀術氣得笑起來:“你以為本太子是三歲小兒?嶽鵬舉死後,民間無不為他悲哀怨憤。若是知道他死了,還打起了要殺趙德基的旗號,那趙德基豈不是會大做文章,將他歸為亂臣賊子,讓他大失民心?他現在,根本就不敢承認自己是嶽鵬舉!他就是想做一個縮頭烏龜!也隻能做一個縮頭烏龜,所以,連老婆孩子都不敢承認……”


    花溶板起了臉:“四太子,你請自重!”


    “我不自重?本太子哪裏不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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