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溶遲疑著,不知該怎麽回答。


    紮合更是急切:“小哥兒,我一定對小王子忠心耿耿,細心照顧他,決不讓人傷害他。而且,我回燕京也毫無意思,沒有一個親人,我也不毫不想念燕京,我喜歡這裏……”


    花溶隻能點點頭。


    紮合見她同意自己留下,欣喜地摸著頭。花溶柔聲一笑,摸摸兒子的臉,語氣十分溫和:“紮合,你以後別叫他小王子了,叫他文龍就行了。”


    紮合搓著手,連聲說:“好好好,做四太子的兒子也沒什麽好,以後,我就叫他文龍了。”


    第二日一大早,脫脫羊就在大蛇的陪同下匆匆而來。花溶這時才注意到,脫脫羊跟其他人不一樣,他竟然穿著一件棕櫚樹葉編製成的袍子,而不是那種彩色的紋身。


    在叢林的溪邊,一棵被砍倒的棕櫚樹倒在一堆熊熊燃燒的火堆裏,已經冒出濃煙。一些汁液順著枝幹往下流淌,發出一種酒一樣的氣味。地上鋪著幾片大葉子做成的船行筒狀物,陸文龍就被放在裏麵,衣服被全部脫光,滴下來的汁液幾乎將他完全浸泡了。


    脫脫羊手裏拿著幾種黑色的草藥,也放在火堆上,草藥一挨著火,立刻燃燒起來,散發出一種古怪的味道,迅速溶解為黑色的液體,混合在棕櫚樹的汁液裏,如參雜了一種黑色的墨汁。因為脫脫羊的吩咐,隻許大蛇和花溶二人進來。


    這時,脫脫羊忽然站起來,眼裏露出一種凶光,一個勁地揮手,仿佛在驅趕。花溶一驚,大蛇急忙說:“快走,脫脫羊要做法了。”


    花溶本就對他們的巫醫覺得詭異,見大蛇的神情,更是不敢輕易離開。可是,脫脫羊卻更加用盡地揮手,大蛇的神情也更加惶恐。


    花溶無奈,隻好跟他離開。


    一到叢林裏,大蛇立刻說:“首領,抱歉,脫脫羊從不讓任何人目睹他做法。”


    花溶不無擔憂:“會不會有效?”


    大蛇充滿信心:“會,一定會。脫脫羊是我們族裏最有經驗的巫醫,他治好了許多人。”


    花溶無奈,隻得坐在樹下,等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從早上到黃昏,花溶再也坐不住了,幾番要站起來,卻生生忍住。兒子生死未卜,她對巫醫的治療方法又抱著一些懷疑的態度,這樣下去,弄死了怎麽辦?


    眼看太陽就要落山了,她再也忍不住,大蛇也沒法再勸阻她,隻好硬著頭皮陪她往前走,剛靠近小溪口,隻聽得劇烈的喘息聲,二人停下腳步,喘息聲是脫脫羊發出的,他整個人,仿佛元氣耗盡,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仿佛石頭牛同時喘息,生意十分驚人。


    花溶大驚失色,急忙衝上去,大蛇也衝上去,二人剛跑進,脫脫羊卻坐起來,花溶正要說什麽,卻聽得一個微弱的聲音,“媽媽……媽媽……”


    這個聲音,簡直如天籟之音。她的眼淚頓時掉了下來,腿一軟,就跪倒在草地上,原來,脫脫羊旁邊的棕櫚葉袍子上,正躺著一個渾身黑色的少年,盡管氣息微弱,卻已經能開口說話了。


    花溶淚流滿麵,也顧不得向脫脫羊道謝,就抱住兒子,淚水流在他的臉上:“兒子,你終於醒了!”


    “媽媽,媽媽!”


    陸文龍的手抬起來,要摸摸她的臉,卻又無力地垂下去。花溶抬起兒子的手,緊緊抓住,貼在自己臉上,又哭又笑:“兒子,你終於醒了,你餓不餓?你想吃什麽?要不要喝水?媽媽都給你拿……”


    陸文龍笑一下,閉著眼睛,又睡了過去。


    花溶大急:“兒子,兒子你怎麽了?”


    “他剛醒,很虛弱,睡著了。休養幾天就好了。”


    花溶鬆一口氣,抱住兒子,這才看旁邊的脫脫羊,急忙給他道謝。脫脫羊也不回應,也不要大蛇攙扶,站起身,身子搖晃一下,走幾步,正當花溶擔心他要倒下去的時候,他卻站穩了,大步流星地就走遠了。


    大蛇十分高興,看著陸文龍:“首領,你兒子好了,我們回去吧。”


    花溶抱了兒子,小少年抱在懷裏,已經很沉了,她抱得十分吃力,大蛇提出要幫她抱時,她卻滿心歡喜,堅決地搖頭,再沉,自己抱著也是甘之如飴。


    在前麵,還等著焦慮的紮合,一看見花溶抱著全身漆黑的陸文龍,立即迎上來,又驚又喜:“小哥兒,文龍醒了?”


    花溶眉開眼笑,喘著氣:“醒了,文龍醒了。”


    她這一開口,手一鬆,幾乎抱不住孩子。紮合急忙接過去,放在準備好的籃子裏,送到樹屋裏。


    大蛇也很是興奮,急忙令族人準備酒肉,今晚好好慶祝慶祝。


    安頓好兒子,已經黑盡,樹屋下的大廣場燃燒起一堆熊熊的大火,族人們圍坐火堆,載歌載舞。煮熟的各種野豬肉、野羊肉等,盛在碩大的瓦罐裏,肉香撲鼻,大家自由取食,其樂無窮。


    花溶坐在火堆上,雖然連續多日焦心憂慮和奔波,這一刻,卻疲乏盡掃,喝一大碗粗糙的甜酒,更覺胃口大開,也如野人們一般,徒手拿著大肉大吃大嚼。吃飽喝足,再看火堆裏,大蛇正在和男女們歡跳,那是一種節奏十分鮮明的踢踏舞,野人們拿著竹矛,象征征戰殺伐的勝利。


    她忽然想起史書上的大同社會,幾千年前,無論是中原還是異域,大家都還是野人,沒有那麽多規矩和特權的約束,大家自由自在。那時,多好!


    她端著酒碗,再喝一口,火光將她的臉照得通紅,這幾乎算得上是嶽鵬舉死後,她最快樂的一天了,兒子醒了,和這些野人們在一起,這一刹那,拋開了一切的仇恨、複仇的血腥、肩上的重擔,心靈隻剩下這一堆熊熊的火焰。


    這樣的日子,又何嚐不是一種幸福?


    文龍醒了,如果再加一個小虎頭,豈不是十全十美了?


    她心裏忽然歡呼起來,小虎頭,從未如此迫切地想念自己的兒子。要他在身邊,照顧他,保護他,親自看著他成長,那是鵬舉的骨血,看著他,就如看著鵬舉的麵孔。自己,需要盡到做母親的責任!王君華已經死了,秦檜要殺,趙德基也要殺,可是,兒子也很重要,不是麽?複仇重要,兒子們的未來也很重要。


    “媽媽,我的媽媽……”


    小虎頭的聲音,穿過耳膜鑽進來。忽然又變成他的哭臉,不耐煩的李汀蘭——自己的兒子,怎能讓秦大王和他的妻子來負責?他們也許已經有了自己的子女,小虎頭,必須自己照管!


    紮合正在和野人們跳舞,忽然跑過來,隻見她坐在火堆旁,滿麵笑容,微微沉思,頭發垂下來,遮住半邊的眼瞼。這時,她還穿著整齊的衫子,渾身上下都無油彩,撐著麵頰的那隻手那麽潔白,跟這個世界的野人,迥然不同。


    他也不知道心為什麽跳得那麽快,聲音輕微,如看著一個尊貴的女王:“小哥兒,你要不要去跳舞?”


    花溶抬起頭,看著他,忽然伸出手,像那些女野人一般,拉住他的手,嗬嗬大笑:“紮合,我今天真是開心,比大蛇他們還要開心……”


    紮合被她拉著,隻覺手一陣陣發抖,腳步都輕飄起來,隻能看到無數的男女,無數的青竹長矛,無數的火光……可是,這一切都遮不住那麽鮮豔的笑臉,仿佛紅豔的朝霞,燦爛的晚霞,美不勝收……


    ………………………………………………


    心像飛向了雲霄,他忽然聽得她溫柔的聲音:“紮合,我要去接我的兒子,我要去把小虎頭帶回來。我會好好照顧他和文龍……”


    紮合隻是一徑傻笑著點頭,根本聽不見她說的什麽,隻看到火光下,她明媚的麵龐,翕動的嘴唇,生機盎然。


    夜,已經深去。


    月光照在樹屋上,樹影婆娑,離人如鏡。花溶坐在窗邊,以手支頤,耳邊是兒子平靜的呼吸聲,心裏出奇的平靜。自己帶走了孩子,金兀術一定不會罷休,待要再把孩子還回去,那也是萬萬不能的,有了耶律觀音,孩子就決無容身之地。到底該如何安頓孩子呢?


    許多年的顛沛流離,迫切渴望強大的力量。而大蛇部落,便是自己變得強大的唯一籌碼。而且,現在和金兀術的合作也告一段落,誅殺秦檜和趙德基,還得自己親自動手。就憑借大蛇這一族野人,自己如何才能先自保、保護兒子們,然後發展壯大?


    她心裏一熱,忽然想起鵬舉。自從率領大蛇部落作戰以來,下意識裏,全是運用的丈夫的戰略戰術。鵬舉百戰百勝,運兵布陣,有如神助。她跟隨多年,此時,苦苦回想那些經典戰役的一幕幕:海戰、洞庭水戰、郾城、朱仙鎮大捷……一幕一幕,自己都是親眼目睹,在眼前清晰地浮現。


    她幾乎要跳起來,一拍腦袋,自己竟然忘了如此天大的事情——古有孫子兵法,現在,為何不能有嶽鵬舉兵法?鵬舉匆匆而逝,來不及完成,自己何不繼承他的遺誌,替他完成這些事情?


    包裏有紙筆墨硯,都是早前從四太子的帳篷偷偷帶出來的,原是打算發展大蛇部落的。她拿出紙筆,鋪在桌子上,凝神靜思,又放下筆,一時不敢輕易下筆,一定要好好地將丈夫的心血公諸於眾。而本書,又取個什麽名字好呢?鵬舉兵法?嶽氏兵法?嶽花兵法?想到後者,她不禁笑出聲來,想起當初丈夫在世,凡事都會跟自己商量,夫妻二人從無絲毫的保留和芥蒂,那麽幸福美滿。


    唉,若有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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