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王忽然想起自己久違的山穀巾,那套冬日裏的單衫,長長地歎一口氣,再要回到那樣的日子,也不知這一輩子還會不會有希望。


    “阿爹,你先前為什麽想要揍小虎頭?”


    秦大王看著這個鬼靈精的孩子,摸摸他的頭:“兒子,現在還很疼?”


    小虎頭一個勁地點頭,不屈不撓地追問:“阿爹,你為什麽要想揍小虎頭啊?”因為以前都沒揍過,所以特別奇怪,又委屈。


    “老子這不是還沒揍嘛。”


    沒有揍?魂也嚇掉了大半。小虎頭搔搔頭,說不來這樣的話,又不停去揪他的頭發:“阿爹,以後還揍我麽?以後不許揍小虎頭,好不好?”


    “不穿衣服就要揍。”秦大王又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玩意,哄他:“等上了岸,阿爹給你買糖葫蘆。”


    “好耶”小虎頭歡笑,忘了追問,手指放在嘴裏,流著口水,眼前滿是甜甜的糖葫蘆飛來飛去。


    頭頂,海鳥成群結隊地飛過,小虎頭騎在阿爹的肩膀上,不停伸手去抓,卻一隻也抓不到,無憂無慮,咯咯大笑。秦大王一直抱著他,似不知疲倦。一邊,劉誌勇又不敢走過來,目睹秦大王先前的怒火,他跟其他人一樣嚇得不輕,可此時看去,卻見秦大王滿臉的滄桑,豹子一般的雙眼,滿是寂寥之色,肩頭坐著不屬於自己的兒子,仿佛天底下最耐心的父親。如此作為,又怎會真正將小虎頭扔了?


    他慢慢走過去:“大王。”


    “有什麽事情?”


    “大王,小虎頭安頓在哪裏?”


    “跟老子一起。”


    “此去遼國,路途遙遠,又怕有什麽意外,小虎頭太小,不宜上路。”


    “老子自有安排,你羅嗦什麽?”


    “大王……”劉誌勇話音未落,頭上一空,小虎頭眼明手快已經伸手揭下他的頭巾,拿在手裏揮舞,咯咯大笑:“壞蛋,你不要我跟阿爹在一起,大壞人……”他舞動得高興,手一軟,頭巾便斜斜地隨風飄入海裏。


    秦大王像看到了什麽好玩的稀奇事,哈哈大笑:“臭小子,你捉弄人倒是好角色,真是個壞小子……”


    劉誌勇見他們父子樂不可支,知道秦大王寵愛這孩子已經入了骨髓,怎麽勸說也沒用,便也不再開口,正要退下,秦大王卻忽然叫住他:“去準備一下,晚上弄一頓豐盛的飯菜”。


    劉誌勇有些意外。


    “多弄一些小虎頭喜歡吃的東西,清點一下艙裏都有些什麽東西,再布置一下船艙。”


    他不敢問為什麽,隻好去準備。


    小虎頭又恢複了昔日的活潑靈動,不停地在高高的甲板上跑來跑去,好奇地看船上的水手們來來回回地布置,張燈結彩,像要過什麽盛大的節日。


    “阿爹,他們在幹什麽?”


    秦大王神秘地笑著抱起他:“因為有人要過生日。”


    “誰要過生日啊?”


    “小虎頭。”


    小虎頭眉花眼笑,大聲歡呼:“好耶,我要穿新衣服囉。”


    每年他過生,媽媽都會給準備一套新衣服,還有許多好吃的。秦大王自己從不過生日,可是,卻忽然想起花溶將這孩子托付給自己時,曾說過他的生日,心血來潮,記起他的生日就這幾天了,立刻便張羅著給孩子過生日。他第一次做這種事情,但見兒子興高采烈,自己也滿心歡喜,比自己生日還要高興。


    “阿爹,可是我沒有新衣裳耶,媽媽今年沒做新衣裳。”


    “等見了媽媽,叫她補上。”


    “等阿爹生日,也叫媽媽做新衣裳好不好?”


    秦大王再也答不下去,那雙溫柔的手仿佛還停留在自己的頭上,梳理頭發,餘溫尚在。心裏明白又清晰,丫頭待自己好,至少有那麽一段時間,她是一心一意想跟自己過一輩子的。壓抑許久的刻骨相思,再也忍不住,將小虎頭舉起來拋到半空又接住,心潮澎湃,恨不得下一眼就馬上看到那夢中的女人。


    “咯咯,阿爹,我們什麽時候能見到媽媽?”


    “快了,兒子,等你的生日過完,就能看到了。”


    丫頭,該死的丫頭,現在到底在哪裏?會不會連兒子的生日也記不得了?


    朝陽升起,陸文龍舉著幾支長長的金蓮花跑回來,邊跑邊喊:“媽媽,你快看,多好的花兒……”


    花溶微笑著走出帳篷迎著他,拿出一隻花瓶,盛了清水,五支金蓮花按照層次插著,芬芳美麗。這些日子,每一天這個大花瓶就會換一種新的花,陸文龍在帳篷裏進進出出,覺得這帳篷永遠那麽整潔,永遠那麽芬芳。


    “媽媽,以前我都不喜歡住帳篷,可是,今年,我卻忽然喜歡住帳篷了。”


    花溶看看花瓶,覺得滿意了,柔聲問:“為什麽呀?”


    “因為以前的帳篷沒有插花,也沒有這麽幹淨整齊。媽媽,你為什麽總是會把一切弄得這麽整齊?”


    花溶笑起來,拉著他的手:“兒子,你看,媽媽給你準備了什麽好東西?”


    陸文龍走過去,隻見飯桌上已經擺了豐盛的早餐,殷實的糕點,還有一碗他從未見過的新奇的東西:鈞窯出品的玫紅瓷碗裏,白色的兩個蛋,放著紅色的砂糖,晶瑩剔透,熱氣騰騰,飄散出清甜的香味。


    “媽媽,這是什麽呀?”


    “這是糖水雞蛋。媽媽找不到雞蛋,隨便找了幾個野雞蛋湊數。在媽媽的老家,若是有人過生日,就要吃這種糖水雞蛋。”


    “媽媽,是你過生日麽?就是今天?”


    花溶微笑著卻忍不住潸然淚下,今天是小虎頭的生日。那個夏天,鵬舉大捷歸來,連日連夜的趕路,自己正在生產的疼痛時刻,他從天而降,握住自己的手:“十七姐,我回來了,有我在,別怕……”兩個人有了來之不易的兒子,可是,丈夫沒了,兒子也不能在身邊。


    陸文龍見她落淚,急忙安慰她:“媽媽,別傷心……”


    花溶擦掉眼淚,微笑著將碗推到他麵前:“兒子,今天是弟弟的生日,你幫他把糖水雞蛋吃了。再過兩個月就是你的生日了,到時,媽媽再給你做更好吃的。”


    “你幫弟弟把糖水雞蛋吃了”,雖然是小少年,也覺得一陣難言的悲哀。他拿著筷子和小勺子:“媽媽,以後我的好東西,都給弟弟,和他一起玩兒,好不好?”


    花溶別開目光,再也壓抑不住心裏的悲痛和淒楚。小虎頭今天生日,這個世界上還有誰知道?秦大王,他也不知道記不記得。


    金兀術停在門口,聽帳篷裏傳來的微微的哭泣聲和兒子驚惶的安慰聲:“媽媽,你不要傷心了……不要傷心了……”


    這個女人,這個強悍的女人,也會哭成這樣。


    他正要掀開簾子進去,忽想起她的警告,咳嗽一聲,才“敲門”:“喂,花溶,本太子有事找你,可以進來麽?”


    花溶用一塊濕的帕子擦了眼睛,又用幹帕子徹底擦幹淨,才淡淡說:“請進。”


    金兀術盯著她的臉看了幾眼,花溶移開目光,陸文龍興高采烈,將自己的碗推到他麵前:“阿爹,這個東西真好吃,你嚐嚐……”


    花溶將碗推回去:“兒子,你吃。這裏還有。”


    金兀術有些不敢置信:“我也有麽?”


    也許是想起兒子,花溶麵上從未有過的溫和,遞給他一隻同樣枚紅色的碗,潔白的瓷胎裏,紅色的砂糖,雪白的野雞蛋,中間的紅心,是一種粉紅的色澤。


    陸文龍三兩下吃完了自己的,見阿爹還沒動,將筷子推給他,催促說:“阿爹,很好吃,你快吃。”


    他拿起筷子,這才發現,兒子拿筷子也拿得那麽熟練了。他若有所思,卻也不說什麽,隻捧著碗,慢慢品嚐,吃完了才放下碗:“花溶,謝謝你。”


    她淡淡說:“不用,今天是我兒子生日,這是他最愛吃的東西。今年我不能陪著他,我希望明年能陪著他過生日。”


    明年?明年就能完成她的複仇大計?金兀術拍拍兒子的肩:“你先出去,我有話跟你媽媽說。”


    陸文龍看看媽媽,見媽媽點頭,才拿了弓箭出去,走到帳篷門口,又回頭看看,見阿爹和媽媽並無爭吵的跡象,才放心離開了。


    他一走,金兀術才說:“花溶,本太子已經和狼主商議,準備利用宋欽宗掣肘趙德基。”


    她眼睛一亮:“如此,秦檜就會出使金國?”


    他遲疑一下:“你別抱太大希望,秦檜老奸巨猾,隻怕他想盡辦法推托。”


    “四太子,隻要你指明要他來,他不敢不來。”


    “花溶,也許你高估本太子了。”


    再也沒有人比花溶更明白趙德基的懼怕了,趙德基隻要聽到“金兵來了”這句話,就會終身陽痿,斷子絕孫。他要苟安江南,隻要金國列明要秦檜出使,他怎敢拒絕?


    金兀術見她麵上的神情變幻莫測,歎道:“要殺秦檜也許還可以辦到。可是,你別忘了,真正的第一罪魁禍首是趙德基,這一輩子,隻怕你休想殺他。”


    她眼裏狂熱,內心急切,十分激動:“先不管了,能殺一個算一個。先殺了秦檜,趙德基我再自己想辦法。”


    “趙德基,我的確幫不了你。”


    “當然,我並未指望你能將趙德基也弄到金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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