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前,就越證實了花溶的猜想。到處可見遊竄的蛇,但聞到花香就並不接近。再往前,蛇就少了,開始有了人聲,隻見一個個和大蛇同樣裝束的野人們在林間出沒,有的扛著獵物,有的在嬉戲,都隻以樹葉蔽體,一見大蛇,眾人又驚又喜,一股腦兒地圍上來,圍著他大喊大叫,唱歌跳舞,顯然是慶祝他的生還。花溶細微觀察,發現唯有大蛇胸前戴的骨頭鏈子最大,顯然是這支野人的一個頭目。


    大蛇指著他們二人,比劃了一個手勢,說幾句,野人們立即向她們行禮,花溶一句也聽不懂,紮合笑得眉飛色舞:“小哥兒,他們感激我們,說要拿最好的東西招待我們……”


    果然,野人們立刻四散分開。花溶這才四麵張望,隻見前麵是幾棵參天的古木,其中最大的一棵樹,估計要十幾名壯漢才能合抱。她的視線往上,隻見大樹兩丈見方處,竟然有一座規模不小的木屋,造著窗戶,顯然是這些野人的“房子”。樹下掛著可以升降的藤籃,顯然他們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上下。再看附近的大樹,像這樣的屋子還有十幾處。


    以前曾在史書上讀到古人“樹居”,現在親眼目睹這些野人的住所,再看這房外天地,遮天蔽日,野花野草,流水淙淙,一時有些失神,雖然艱苦,但這樣巢穴而居做野人,豈不勝過外麵天地間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快活?


    野人們像約好一般,發出可怕的歡笑尖叫,一個個拿出竹筒、瓦罐,裏麵是蜂蜜水,猴子釀的酒,一些奇形怪狀的野果,甚至一塊顏色鮮豔的生肉。大蛇十分得意,叫他們吃喝。花溶疑心那塊肉是人肉,哪裏敢吃?可是,不吃的話,又怕傷害野人的風俗,激怒野人。正猶豫時,大蛇抓過肉就塞在她的手裏,嘰裏咕嚕催她吃。花溶無法,見紮合吃了肉,自己便也壯著膽子吃了這塊生肉,一入喉,聞到一股腥膻味,方放心一點,這應該是某種野物的肉。


    眾人見他們吃喝完畢,更是興奮,簇擁著唱歌跳舞,象在歡慶某種盛大的節日。花溶置身其間,雲裏霧裏,恍惚中,不明白自己萬裏迢迢,為何會來到如此奇怪的地方,和如此之多奇怪之人在一起。她看著這些拿著原始石刀、石斧的武士們,男女們,孩子們,從今往後,自己就是與他們為伍麽?


    金蓮湖又送走了它的一個黃昏。


    遠遠地,武乞邁馳馬飛奔過來,滿頭大汗翻身下馬。金兀術見他還是一個人,忍不住地失望,將架上的烤野鴨扔一隻給他,才問:“還是找不到人?”


    “找不到!她好像失蹤了,燕京周圍都無蹤影。”


    金兀術很是意外。王君華來這裏已經快一個月了。本來按照他的猜測,花溶早就該來了,為什麽還不露麵?難道她如此沉得住氣?而且她在燕京人生地不熟,有什麽好耽誤的?


    “紮合呢?”


    “她剛到燕京時,的確跟紮合在一起。但後來,二人都不見了。誰也不知道他們的行蹤。四太子,要不要加派人手尋找?莫非是遭了什麽意外?”


    “意外倒不至於,她在燕京並無敵人,而且她一向謹慎。你再加派人手尋找。”


    “是。”


    陸文龍提著一隻小野山羊跑過來,聽到二人的對話,壓低聲音問:“阿爹,媽媽為什麽還不來?”


    金兀術看看那隻獵物,忽然興起:“兒子,走,阿爹陪你去打大的。熊羆或者豹子。”


    附近有豹子出沒,陸文龍早已蠢蠢欲動,興奮得忘記了追問父親,隻一心想著獵豹之事。父子二人一路馳騁,已經到了草原深處。人聲在此絕跡,能聽到一些凶猛動物偶爾一聲的嚎叫。


    一陣風起,一隻金黃色的豹子從人多高的茂盛草叢裏竄出,馬受驚,揚蹄就要後退。陸文龍緊緊勒馬,又興奮又有點懼怕:“阿爹,豹子……豹子……”


    “兒子,快準備。”


    金兀術笑著穩住兒子的情緒,一伸手,連箭射出,陸文龍幾乎也是同時出手,卻不如父親的力道,也慢了一步,轉眼間,三隻利箭已經插在豹子身上。豹子負疼,就地一滾,渾身是血,一個猛撲正要上來,金兀術又是連續兩箭,射在它的左眼眶,豹子嚎叫著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陸文龍興高采烈地下馬,奔向那隻豹子。


    金兀術喝一聲:“小心。”


    陸文龍立刻停下,隻見豹子一下躍起,最後一擊,幸虧陸文龍得到提醒,閃得快,這一撲落空,裝死的豹子徹底倒在地上,死去。


    幾名侍衛衝上來幫著陸文龍一起整理豹子。陸文龍眉開眼笑,看向父親,正要叫他,卻見父親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湧出來,神情十分奇怪。


    他一驚:“阿爹,阿爹……”


    金兀術一揮手:“你們快抬著豹子出去。”


    “你呢?”


    “我有點事情。”他話音未落,就打馬往回頭的路上跑去。眾人抬了豹子,追之不及,再看時,四太子的身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紅樹林邊,一個人躺在地上,低聲嚎叫。仿佛渾身筋脈一寸寸地斷裂,骨骼一塊塊碎裂,疼,一種無法容忍的入骨的疼痛。最初的神智完全被控製,他倒在地上,披頭散發,行如瘋魔,不停抓扯胸口,血從裂痕裏湧出來,他尤不解痛,身子摩擦在幹燥的沙石上,草葉上,青草汁和血肉混合模糊……


    一個人影慢慢從紅樹林裏走出來,遠遠地看著地上這一幕。半晌,隻見地上的人忽睜開眼睛,像一個發瘋的人乍然清醒,茫然地四處張望。二人目光相接,他一時沒有認出她一般,隻是怔怔地看著這個一身古怪裝束的人,像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她的聲音十分平淡:“王君華到了沒有?”


    他被這個熟悉的聲音驚醒,翻身想要坐起來,掙紮著,渾身陷在一種劇烈疼痛後的綿軟裏,嘴唇發青,疲倦,倦得四肢都抬不起來。


    她的聲音提高一點:“王君華還沒到?”


    “花溶,難道你就隻會問她?”他憤憤然,“你就對我的痛苦視而不見?”


    她不可思議。痛苦,這是誰自找的呢?安安分分稱王稱霸,在金國安享榮華富貴麽?


    “金兀術,其實,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不該的是,戰場上輸了,就要玩弄政治陰謀。沒錯,你現在是很痛苦,可是,死掉的嶽鵬舉呢?張弦呢?他們就不痛苦?”


    他憤怒地蠕動嘴唇:“因為他們都該死。”


    花溶搖搖頭,敵人,永遠的敵人。


    他伸出手去:“解藥,花溶,我要解藥,我受不了了。”


    她徑直搖頭:“王君華究竟來沒有?”


    他眼裏冒出怒火,不答。花溶接觸到他凶悍的目光,那是憤怒的火焰。每次這樣發作,所有人,便成了他的敵人。


    眼看她就要轉身離去,金兀術才嘶聲說:“要殺王君華,你就跟我走。”


    她停下腳步,笑一聲:“現在就要殺王君華麽?殺了她,秦檜怎麽辦?”


    她的笑容清新而純潔,而且一本正經,像一個孩子般虛心好學,真正在詢問他的意見。“四太子,你說,要如何才能將秦檜和王君華一起殺了?”


    他惡狠狠地回答:“現在隻能殺王君華,秦檜絕不可能伸著脖子到金國來,等你殺他。”


    “四太子,難道你就不能給我想想辦法麽?”她隨手摘下身邊的一根褐色的柔軟枝條,放在嘴邊,皺眉歎息,“四太子,你一定能想到辦法。”


    他咬牙切齒:“我無法可想。”


    她揮動枝條,滿眼期望:“你殺嶽鵬舉時,計策那麽好。殺秦檜,你也一定能想到辦法。你是不想幫忙麽?”


    金兀術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眼神裏那種無辜而純潔的神情,又充滿信賴。仿佛要自己殺掉秦檜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此時,發作後的疼痛已經淡去,他渾身衣服被自己撕扯得東一條西一條,風一吹,簌簌作響,頭發散亂,如沿街乞討的乞丐。而花溶,那是一個鮮明的對比,他細細地看去,才發現花溶的精神狀態發生了極大的改觀,跟剛來燕京時窮途末路的悲哀、削瘦、茫然、恐懼迥異。她衣服整潔,身子站得筆直,頭發烏黑,眼珠明亮。


    他忽然問:“花溶,你這些日子去了哪裏?我派出的人為什麽找不到你?”


    她微微一笑:“遼國真是個好地方,能給人想不到的力量。”


    沒頭沒腦的一句,他甚是不解,可是,她滿臉微笑,仿佛自己再也不是她的敵人——


    “王君華到了月餘,你究竟要不要殺她?或者何時殺她?”


    她微微凝神,認真打算,好一會兒才開口:“殺她是必然的。我隻是拿不準能不能用她誘殺秦檜。可是,四太子,她既然來了這麽久,你為何不早幫我把她殺了?”


    他眼裏閃出狡猾的光:“我為何要幫你殺?能交給你,已經算不錯了。一口氣殺了,倒正中秦檜下懷。他也許巴不得王君華死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正好可以大肆納妾重娶。”


    她不無鄙夷:“是啊。總是你要好過的女人,難怪你和秦檜如此相得。”


    他麵上一紅,憤怒地張口要反駁,又想不出什麽反駁的話,見她轉身又要走,跳起來拉住她:“花溶,我可有言在先。若錯過了時機,王君華走了,你可不要怪在我頭上,賴著不給解藥。”


    花溶見他目露凶光在自己身上掃射,毫不懷疑,隻要解藥在自己身上,他一定會馬上殺了自己,奪取解藥。她嫣然一笑,一攤手:“四太子,很抱歉,解藥如此珍貴的東西,我留著救命,怎會隨身帶著?它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等你答應我的事情辦妥,你一定會得到解藥。”她見他依舊滿臉怒色,又補充說,“你放心,你的命還早著,不會死!你四太子英雄一世,一點痛楚也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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