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溶在黑夜裏發狂般往前跑,耳朵裏隻有呼呼的風聲,連續兩箭,馬腿一閃,慘叫著撲倒在地。原來後麵的追兵見距離越來越遠,再也顧不得,就連續射箭,射人先射馬。馬慘叫一聲,前腿一跪倒在地上。花溶抱著孩子,一翻身,重重地被跌倒在地,摔得眼冒金星。她仰身躺下來,孩子摔在她懷裏,疼得哇哇大哭。


    她掙紮著要從地上爬起來,盡管渾身如散架一般,可還是支撐著,情知自己一倒下,兒子就保不住了。她抱著兒子好不容易站起來,剛跑出兩步,一柄大刀已經砍來,從正麵直劈小虎頭的腦袋。


    她低頭護著兒子,刀鋒擦著她的麵容,一股熱血濺開,她根本就感覺不到疼痛,隻聽得兒子驚恐的呼喊:“媽媽……媽媽……”他似乎已經明白自己即將遭到的可怕的噩運,不停地呼喊,哭得聲音嘶啞。


    又是一刀砍來,花溶已經無力逃跑,隻緊緊摟著兒子,用盡了全身力氣轉身,讓自己的背心接下這一刀……


    幾乎是電光火石間,她聽得那麽清晰的呼喊:“十七姐……”,然後,有人以身護住自己,背心的壓力驟然減輕。她狂喜,腳步踉蹌,幾乎要再次跌倒在地,卻被一隻大手拉進懷裏,那麽安心,那麽安全:“十七姐,我回來了……”


    嶽鵬舉揮舞了長槍,見人就殺,見人就砍,很快,地上橫七豎八躺滿了屍體。殺殺殺,直到空氣裏一片寂靜,慘呼、哀嚎、驚叫……統統不見了,隻有空氣裏的血腥味在四周流淌。


    “十七姐……”


    “阿爹,阿爹……媽媽,媽媽……”


    “鵬舉……”


    三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小虎頭被父親摟得喘不過氣來,卻咯咯地笑起來:“阿爹……打壞人……有壞人……”


    明明心裏惶恐到極點,花溶卻忍不住開心,一家人終於在一起了。這一刻,心裏想的是,生也好,死也罷,又算得了什麽?


    親兵馬超走過來,低聲說:“嶽相公,賊人都殺了,屍體也扔到一邊了。這些人都很麵生,看不出是什麽來路。”


    嶽鵬舉點點頭,抱著兒子,緊緊拉住妻子的手,沉聲說:“我們先找個地方歇息一下。”


    “是。”


    眾人退後幾裏地,在一個破廟的最裏間生了一堆火。見了妻兒,嶽鵬舉暫時改變主意,不再著急往家裏趕了。


    手上濕嗲嗲的,嶽鵬舉借著火光才看到妻子左臉上的鮮血,一道刀鋒劃過的痕跡,披頭散發,渾身都是泥土塵埃。花溶卻渾然不知,和丈夫驟然相逢的喜悅令她徹底忽略了自己身上的疼楚,兒子又是安然無恙的,還有什麽能比這更愉悅?


    嶽鵬舉側身替她擦拭臉上的血跡塵埃,心疼欲裂:“十七姐,你受傷了……”


    花溶嫣然一笑,輕輕撫摸他擦拭自己麵頰的手,柔聲說:“不疼,不嚴重,我都沒感覺到……”


    嶽鵬舉替她擦拭了傷口,一名親兵遞過來紗布和膏藥,嶽鵬舉替她擦拭包紮好,心如刀割。自己英雄一生,不料妻兒卻被人追殺得走投無路。


    親兵生火熱了點幹糧,燒了點水,眾人又渴又餓,胡亂吃了點東西,嶽鵬舉下令眾人在外麵另生一堆火打地鋪歇息,自己和妻子圍坐在火堆邊,看著逐漸黯淡的火堆。


    小虎頭經曆了這半夜的驚嚇,卻好像沒受什麽影響,在父親懷裏很快發出均勻的呼吸聲。花溶靠在他肩頭,毫無睡意,好一會兒,才低低開口:“鵬舉,是‘他’,是‘他’殺我們!‘他’先要殺了兒子,再殺你。”


    “我知道是‘他’。”


    “我最初還以為是四太子……”


    “不,絕不是四太子!”嶽鵬舉十分肯定,“四太子此人驕傲自負,他要的就是我死在‘他’手裏,也算是給其他抗金主戰的將領一個威懾,以告誡他們,自己可以主宰‘他’,向‘他’下令。四太子絕不會親自下手來殺我們。”


    他對金兀術的了解,也如同金兀術對他一樣。敵人彼此都了解敵人,卻從不能理解“君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所謂的“仁君”,往往比敵人更加可怕千倍萬倍。


    花溶再也忍不住,依偎在丈夫懷裏,淚流滿麵,哽咽著:“鵬舉,我們夫妻當初一腔熱血,抗擊金兵,不料竟然會走到這個地步……”


    “十七姐,都怪我。當初在東林寺隱居時,就該徹底遠走高飛。我死不足惜,可是,你們母子又該怎麽辦?”


    花溶聽丈夫沉痛的聲音,更是悲從中來,鵬舉一生血戰沙場,生平從未做過虧心事,原是一腔熱血,收複山河,驅逐外侮,但天不假年,英傑如此,才到一個男人最年富力強的時候,就已經到了窮途末路之時。


    二人相擁落淚,半晌,嶽鵬舉先鎮定下來,將妻子摟在懷裏,在她耳邊低聲說:“十七姐,‘他’既然下了殺手,隻怕連流放都不可能,他必然要我們的性命。你先走,能走一個算一個……”


    花溶淚如雨下:“不!你回來了,我就不走了。是生是死,我都陪著你。”


    他語聲溫柔:“十七姐,你聽我一次,這一次,你一定要先走。”


    她悲聲痛哭:“鵬舉,你若不在,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嶽鵬舉強行壓抑住心裏的巨大痛苦,有妻如此,夫複何求?他的聲音更加溫柔:“十七姐,能走一個算一個。你們走了,我才無後顧之憂。我們一家三口在臨安,那是必死無疑。你和虎頭若先離開,我尚且還有一線生路……”


    “你能有什麽生路?隻要張弦他們被關押,你就決不會走。鵬舉,我知道,你就不要再騙我了……”


    嶽鵬舉輕輕摟著她的肩:“十七姐,天無絕人之路。這一次,你一定要聽我的安排。我們先得保證兒子不受到傷害……”


    花溶聽得他說得很有道理,遲疑一下,終究不願兒子也遭遇不可測的悲劇。淚眼朦朧地低問:“這天下之大,又有何處可去?”


    這個問題,嶽鵬舉一路上不知想過多少次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逃亡者能去哪裏?東林寺的魯達,自然逃不過朝廷的搜捕範圍,他那裏不但不安全,還會牽連於他。而另一絕對值得信任之人便是秦大王。而他的海域,也是朝廷勢力達不到的地方。


    “十七姐,你去找秦大王。”


    她心裏一震,條件反射一般搖頭:“不,不行!”


    嶽鵬舉的大手輕輕撫摸在妻子的頭發上:“十七姐,你聽我說。‘他’自海上逃亡後被嚇破了膽,這一生想必都不敢再回海上,天下之大,我不敢說就秦大王是唯一值得信任的,但他那裏卻絕對是唯一真正安全的。”


    花溶何嚐不知?可是,臨安距離最近的海域還有相當一段距離,自己這一去一回,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鵬舉,他又是否能等到自己返回的那一天?


    他語氣堅決:“十七姐,你一定要聽我的安排。”


    花溶也慢慢鎮定下來,一字一句說:“鵬舉,我答應你。可是,送走了兒子,我會馬上趕回來,你一定要等著我。”


    嶽鵬舉至此已經無話可說,妻子的性子他清楚,若是拒絕,她必然不肯走,便點點頭,微笑著說:“十七姐,我一定等著你。但事不宜遲,你必須馬上就走。”


    “這……”


    “他下毒手未遂,一定不肯善罷甘休。為防不測,你必須馬上走。”


    “可是你怎麽辦?”


    “你放心。‘他’要殺我,就還得再替我網羅像樣的罪名,不可能我一回臨安,立刻就殺我。如貓捉老鼠,必然還會有一番戲耍,否則,當初也不會派我去楚州。他向來標榜不好女色卻荒淫無道,標榜仁德卻濫殺無辜。他為顯示他的仁孝和皇恩浩蕩,不到最後關頭,就不會圖窮匕見,否則,今夜便不會派人暗殺你們,而是公開捉拿你們。‘他’急於殺虎頭,無非是逼迫我,我回了臨安,‘他’暫時就不會太過追究你們母子的下落。”


    花溶到此時,完全是六神無主,隻得聽從丈夫的安排。嶽鵬舉喚來兩名最信任的親兵,對馬超低聲囑咐幾句,又取出一封銀子:“你們務必護送夫人平安到達。”


    “是。”


    這時馬超已經背好了小虎頭,為怕他半夜啼哭,花溶還不得不狠心在他嘴巴上蒙了一塊布當口罩。準備停當,兩名親兵上馬先出去,花溶拉著丈夫的手,淚如雨下,忽然反悔:“鵬舉,我不走,我不走……要死就死在一起……”


    嶽鵬舉也掉下淚來:“十七姐,我答應你,一定活著等你回來。你放心吧。”


    二人久久相擁,良久,嶽鵬舉推開她,一狠心:“十七姐,快走。”


    “不,叫馬超他們將虎頭送去找秦大王就行了……”


    “他們根本找不到人。十七姐,你必須親自前去……”


    花溶還要掙紮,已被他抱起放在馬背上,嶽鵬舉在馬屁股上重重一拍,馬就衝了出去。此時,東方的天空已經浮現一片魚肚白,花溶在馬上擦幹眼淚,回頭,隻見丈夫已經模糊的身影還在遠遠地揮手,叫她放心。


    “鵬舉,你等我,一定要等我回來!”


    她不再哭泣,擦幹眼淚就去追前麵的馬超,憤怒和寒風一樣在清晨裏滋生蔓延:趙德基,這天下還有誰比趙德基更大的罪魁禍首?殺了趙德基,一定要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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