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檜熏然自得地陶醉於和談的大計,每天奔走鑽營,這一天晚上,終於接到四太子的密函。他和王君華在隱蔽的書房裏,看完書信,二人忍不住眼冒紅光,王君華嬌笑一聲:“老漢,就說你不如四太子,你還不信!看看,四太子這個計劃簡直是天衣無縫,我們二人殺不了天薇,太後還殺不了她?哈哈哈,天薇這個賤人,真真是死定了……”


    秦檜也對這個毒計歎服,歎道:“老夫一直在借刀,太後豈不是最鋒利的快刀?這個計策既然能對付天薇,可見,也能對付花溶。”


    四太子書信上雖然沒有提到花溶,但王君華早已想到這一著,見秦檜提出,更是喜悅:“官家一直搖擺不定,到底殺不殺嶽鵬舉,現在看來,他是非殺不可,哈哈哈。早前,我還擔心官家舍不得殺花溶這廝賤婦,但太後要殺,他又豈會不允?哈哈哈。來來來,老漢,我們喝幾杯慶祝慶祝,待殺了嶽鵬舉、花溶、天薇,我一定親自為你納三名美妾,以做獎賞……”


    “多謝國夫人大恩大德,老夫沒齒難忘。”


    就在秦檜夫妻舉杯相慶的時候,趙德基也收到一封金兀術的親筆書函。這是以兩國公文的形式,先發給宰相,轉交皇帝。秦檜自然事先就知有公函來,故意稱病請假兩天,這封公函便由坐班的另一官員拆閱,送呈趙德基決斷。


    這一次,金兀術的和談信,口氣稍稍收斂了倨傲,對於宋徽宗等也不再稱侮辱性的“昏德公”,而是稱“趙氏舊主”,提出金宋劃江而治、歸還韋太後之外,再次強調,殺掉嶽鵬舉,凡事好說。


    趙德基得知生母竟然已經到了河南,如今就住在龍德宮,激動得書信掉在地上也不顧,仰天長歎,又淚流滿麵:“天可憐見,太後終於要回來了。朕不孝,今後必定十倍百倍孝順太後,以減輕罪孽……”


    趙德基每次提到太後必呼天搶地,如此,官員們的反對議和之聲,便會被天大的“人倫仁孝”徹底打敗。眾人早已見慣了皇帝這番表演,卻也隻能附和著講一番“陛下仁孝感天動地”之類的奉承話。


    張去為替皇帝擦幹眼淚,安慰說:“小的恭喜官家,就要母子團聚。”


    趙德基站起來走了幾步:“即便尋常人,也有天倫之親,朕愛子早夭,如今,隻剩老母相依為命,立刻下令,不惜一切代價,迎回太後。”


    皇帝的“不惜一切代價”的言論自然通過張去為等,很快傳到了秦檜耳朵裏。他夫妻二人深知這句“不惜一切代價”的含義——作為宋金和議的第一道祭祀品,嶽鵬舉的死,已經是時間的問題——甚至不會拖得很久了。因為趙德基已經迫不及待要見到自己的“母親”了。


    朝裏的氣氛如黑雲壓頂,嶽鵬舉夫妻卻似渾然不覺,在精巧奢華的“怡園”裏,度過了人生最閑暇的一段日子。二人罕與人交往,隻帶著兒子遊遍蘇杭的山山水水。小虎頭早已度過了自己一歲的生日,長了牙齒,真正能開口叫“媽媽”、“阿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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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桂飄香,秋高氣爽。蘇杭的秋日碩果累累,遊人如織。這一日,夫妻二人並不外出,隻在園林裏看自家花園裏的春蘭秋菊。一溜的菊園開得特別豔麗,尤其是波斯大麗菊,花瓣狹長如鉤,花朵又大,花團錦簇,豔麗多姿。後山一帶是茂密的桔子樹,又紅又大的桔子掛滿樹梢,遠遠看去,如火一般的顏色。而一排梨樹上,黃澄澄的秋梨壓得枝頭彎下來。


    一張桌子安放在一棵高大的丹桂樹下,嶽鵬舉夫妻和李易安相聚品茗。這些日子,李易安幾乎每日必來怡園,興之所起時,也留宿十天半月。


    小虎頭蹣跚著在林間走來走去,他身子較一般兒童來得強壯,手裏拿著一個紅桔,又想去摘梨子,卻摘不著,抱著樹幹哇哇地直喊“阿爹,阿爹……”


    嶽鵬舉笑著走過去給他摘下一個梨子,他拿著,貪婪地看著上麵,仿佛很想親自去摘。嶽鵬舉便又彎腰抱起他,他的小手胡亂揮舞,嶽鵬舉便將兩個果子接過放在一邊,他的小手觸摸到一根彎下來的樹枝,卻放棄眼前稍小的果子,而雙目閃閃發光地盯著最大的那個梨子,用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雙手一起用力拽了下來,樂得咯咯咯地大笑。


    他掙紮著從父親懷裏下來,蹣跚著跑向前麵的桌子,咯咯笑著將梨子遞過去,直喊:“媽媽,媽媽……”花溶不接梨子,笑著柔聲說:“虎頭,給婆婆……”


    小虎頭聽話地轉過小身子,又奶聲奶氣地將梨子遞給李易安:“婆婆吃……梨子……”


    李易安大樂,接過梨子,摸摸他柔軟的揮舞的胖胳膊,輕歎一聲:“老身無兒無女,不料晚年還能有這等天倫之樂。隻是不知,這天倫又能維持幾許?”


    夫妻二人對望一眼,這些日子賦閑在家,外麵媾和的言論越來越激烈,而上書反對者也越來越多。但這兩種勢力對比,畢竟太過懸殊,二人有意韜光養晦,不露鋒芒,對此雖然說不上一無所知,卻也所知不多。


    正在這時,於鵬匆匆進來。他和嶽鵬舉夫妻相熟,自然不拘禮節。從去年回京後,他就被調離嶽鵬舉身邊,任了閑職。眾人到了內屋說話。於鵬帶來一份手詔,嶽鵬舉一看,是命自己和張俊去楚州接管韓忠良的軍防。因為韓忠良的第一大將耿著已經被抓到大理寺下獄。


    眾人心裏一驚,嶽鵬舉看著手詔沉思不語,李易安也接過去一看,歎道:“老身一直尋思,秦檜這廝歹毒心腸,何故沒有急切對鵬舉下手,原來是集中精力,必先致韓相公於死地,然後再來對付鵬舉……”


    嶽鵬舉早知耿著的事情,但不料秦檜竟然如此大膽,在楚州還不罷休,竟然公然將耿著抓到了大理寺獄。


    於鵬說:“自家看這手詔,明顯含有陷阱,嶽相公若是和張俊同去,豈知他居心叵測?”


    花溶心裏一動,他夫妻二人其實是變相被軟禁在臨安,若能動身去楚州,豈不是一個大好良機?她看看丈夫,嶽鵬舉點點頭,對於鵬說:“你需設法去韓相公家裏……”


    於鵬領命告辭。三人再無賞菊的心思,李易安憂心忡忡,低聲說:“老身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嶽鵬舉說:“易安居士有話請明說。”


    “如今官家一味媾和,秦檜又是細作,韓相公逃不過,鵬舉想必更逃不過。你二人情況跟韓相公不同,沒有大群宗族拖累,一家三口,若能脫身,虎出柙籠,不如遠走高飛……”


    嶽鵬舉心裏一震,李易安這是在勸自己夫妻借此機會逃遁。他這十幾年為國征戰,屢救趙德基,幾次勤王大功,南平洞庭湖,北敗金兀術,可謂無一絲過錯,為國死忠,如今,竟然落得要舉身潛逃的地步。


    花溶也麵色劇變,十分緊張,潛逃倒並非難事,可是,這一“逃”,定性上便是“叛逃”——此生,就休想翻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能逃去哪裏?難道就一輩子過逃亡的生活?如陰溝裏的老鼠,永生不能見天日?她夫妻二人對望一眼,這些日子的賦閑,無數次想過這個問題,冀望的最好結果是能夠爭取辭官,歸隱山林,至少能夠有個自由之身。


    李易安自然也想到這一著,搖搖頭:“這一步,不到最後關頭,的確行不通。好在本朝太祖立下誓約不殺大臣。”


    花溶也低聲說:“縱然是流放嶺南蠻荒,也勝過一生潛逃。”


    嶽鵬舉並未做聲,好一會才說:“也罷,先看韓相公的處理事件。也算得到一點緩衝的機會……”


    他話音未落,隻聽得叩門聲。花溶去開門,隻見門口女仆領著一個女子。女子一身縞素,夫妻二人都變了臉色,來人竟然是李巧娘。


    嶽鵬舉迎上去,撲通一聲跪下:“高太尉戰死沙場,下官無顏……”


    李巧娘本已雙眼含淚,此時更是痛哭失聲,急忙伸手去扶嶽鵬舉:“嶽相公,奴家怎敢受此厚禮?嶽相公請起……”


    嶽鵬舉是武將,身高體壯力氣又大,她怎麽扶得起來?便也立即跪下,二人相對哭泣。花溶急忙扶起她,也紅了眼眶:“巧娘,鵬舉心裏難受,就讓他跪一下,以告慰英烈在天之靈……”高林等人犧牲得實在太過慘烈,嶽鵬舉雖然早已派人撫慰陣亡者的家屬,發放撫恤,但被困在臨安,根本沒法親自回去撫慰。


    李巧娘被花溶扶起,兩人合力又才勸慰嶽鵬舉起來。三人坐下,李易安這是第一次見到李巧娘,也是花溶以前的“情敵”,不由得細看了她幾眼,見她雖然尚有淚痕,但眉目之間,卻隱隱有一絲不安。李巧娘向她行禮,得知這個老婦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女詞人李易安,也很驚訝。


    李巧娘擦了眼淚,哽咽說:“奴在鄂州為夫君守孝。終孤獨一人,無依無靠,隻好回臨安投靠嶽夫人,乞憐嶽夫人眷顧收留……”夫妻二人都吃了一驚,李巧娘提出這個請求,又如何拒絕得?


    李易安暗地裏皺皺眉頭,嶽鵬舉看看妻子,花溶點點頭,他語氣十分鎮定:“高太尉戰死,下官自當看覷他的寶眷。巧娘,你隻管在此居下,這怡園便是你的家,下官自當吩咐家人照料侍奉。”


    李巧娘忽然壓低聲音,飛快地說了一句:“實不相瞞,奴家是奉命來此和嶽夫人作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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