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飯,三人坐了馬車離開知州府,來到西城的一所宅院。宅子雖算不上豪奢,但也整齊,逃亡多時,能有一個安全的落腳之地,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李氏一進屋子,就吩咐下人們收拾屋子,婉婉裏裏外外地看,花溶獨坐客廳裏,有些六神無主。


    跟嶽鵬舉在一起的時候,天涯海角,哪裏都可以是家。如今,剩下自己一人,惶惶然的,天大地大,卻再也不知道該去哪裏落腳。


    茫然地坐得一會兒,李氏進來,“唉喲”笑一聲:“那些奴才可真不曉事,大半天也不給花小姐倒一杯茶……”


    “不用,我不渴。”


    “天冷,得喝杯熱茶暖暖身子”李氏邊說邊給她倒一杯熱茶,在她旁邊坐下,拉起了家常:“老身估算一下,這一家人的開銷可非同小可。您看這一屋子的家什,可配不上郡主的身份,想想當初王府的豪奢……真是不堪回首,唉,隻待姑爺發達,升官發財……”


    花溶淡淡一笑,依照鵬舉的性子,再多賞賜也不可能用來維持豪奢的生活,除了必要的生活費,他多餘的錢,是全部分給部署兄弟的,大大小小戰功,這些年也累積了好幾件,可他本人是毫無私蓄的。


    “花小姐,老身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什麽事情?”


    “老身和小姐上次得秦大王所救,很是感激。秦大王威風凜凜很有俠義心腸,他自稱是你的丈夫……”


    花溶啞然失笑,秦大王威風凜凜倒是不假,可“俠義心腸”這幾個字跟他有什麽相幹?


    “生逢亂世,有個男人保護才能有歸宿。花小姐,夫妻之間即使有什麽過失,也當互相諒解才好。秦大王到處尋你,你怎麽不考慮給他一個機會呢?”


    花溶淡淡道:“我不認識他,跟他也毫無關係!”


    李氏苦口婆心說了大堆話,隻換來這句“我不認識他!”,她像被什麽哽了一下,再也說不下去,陪笑道:“花小姐,你先去坐坐,待老身去廚房吩咐飯菜。”走了幾步,又自言自語,“唉,想當初王府是何等風光,現在這院子,唉,真是委屈我家小姐了……”


    花溶奇怪地看看這院子,覺得幹淨整潔,已經非常不錯了,還有什麽可委屈的?


    這時,婉婉已經參觀完整個宅子,走了回來,終究是青春少女,早已將嶽鵬舉不辭而別的煩惱忘記了,笑起來:“花姐姐,我看了,這宅子有三個院落,我和奶娘住一棟,嶽大哥住一棟,對了,你住西廂……”


    李氏拿了一樣東西進來,笑嗔道:“郡主,你自然和姑爺住一棟,另一棟是客房和下人的房間……”


    她滿麵通紅:“乳娘,我們還沒成親呢……”


    “九王爺禦賜的,婚事都定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郡主不必害羞……”


    花溶在一邊見她們母女親昵地對答,心裏隱藏的悲哀慢慢浮上心頭,這時,才那麽明顯地發現,也許,嶽鵬舉,他真的是別人的丈夫了!


    心裏其實是清楚的,九王爺會是下一個登基的皇帝,君無戲言,一言九鼎,他眾目睽睽之下賜婚,還有宗大人以老師之尊保媒,嶽鵬舉,他還如何能辭得了?


    她看看進進出出的下人、在乳母身邊撒嬌的婉婉,緩緩站起身:“婉婉,我走了。”


    “花姐姐,你要出去看看麽?外麵風景不錯,我陪你。”


    “不,我有點事情,要走了,以後再來看你們。”


    “花姐姐,幹嘛走?”


    李氏也殷勤地挽留:“花小姐,外麵兵荒馬亂的,你一個單身女子,能去哪裏?再說,王爺吩咐我們好好照顧你,你就這麽走了,我們怎向王爺交代?”


    “是啊,花姐姐,我很想替嶽大哥做點事情,想來想去也沒什麽好做的,隻能代替他好好照顧你……”


    花溶招架不住,隻得又坐下,強笑道:“我就呆一天吧。”


    這一日,李氏做主,主仆兩個刻意款待花溶,戰亂時期,雖然一時買不到太多東西,但也有魚有肉,甚是豐盛。


    吃飽喝足,早早睡下,到半夜,忽然聽得一陣淒厲的哭聲。


    花溶遽然翻身坐起,那哭聲是從婉婉房間裏傳來的,她大驚,立刻想是不是來了金兵,提了弓箭就衝出去。


    走到門口,隻見李氏已經在屋子裏,婉婉還在嚶嚶的哭泣。


    花溶趕緊進去,見婉婉花容失色,神情驚惶,立刻道:“婉婉,怎麽啦?”


    婉婉依偎在乳母懷裏,哭得幾乎失聲:“我夢見我父王、母妃還有我的大哥,都被金兵殺了……”


    婉婉的父親是親王,母親為正室王妃,還有一個同母哥哥,在她出逃的三天後,一家老小都作為宗室被金軍扣押。尤其是她的母親,和一眾女眷被關在劉家寺,生死未知。


    婉婉逃亡途中,經曆了太多艱險,幾次差點入虎口,驚嚇之下,暫將悲傷壓下,如今,鬆一口氣,回想起家破人亡,所受的刺激全部化成了午夜的噩夢。


    李氏也流著淚安慰她:“郡主,王爺、王妃知道你平安,他們會開心的……”


    “可是,我連他們是否還活著都不知道……”她抽泣不止,身子在乳母懷裏瑟縮,“乳娘,金軍還會不會來啊?”


    “不會的。九王爺、姑爺他們在,金人打不來的,他們會保護你的……放心吧……”


    婉婉哭得更是哀戚:“如今,我就隻有嶽大哥了……花姐姐,你說,嶽大哥會不會離開我?要是他再離開我,我……”


    花溶的眼淚幾乎要掉下來,柔聲安慰她:“婉婉,不要怕,鵬舉會保護你的,一定會保護你的……”


    她說完,再也呆不下去,轉身就走,因為匆忙起身,衣服穿得不太整齊,又走得太急,一個東西“當”的一聲掉在地上也不曾察覺。


    “花小姐,等等……”李氏立刻上前撿起,要交還她,卻見是一塊令牌。婉婉也發現了,立刻道:“乳娘,給我看看……”


    花溶回過身,見婉婉拿了令牌披衣下床,很奇怪地看著自己。


    她走過去:“婉婉,給我吧。”


    婉婉的手往回一縮,眼神甚是複雜:“花姐姐,這是什麽?如果我沒認錯的話,這該是金人的令牌吧?”


    這個令牌正是金兀術給她的,她曾拿了這麵令牌拖延時間逃生,也曾拿了這個令牌進軍營見證了皇帝和金人談判的全過程。


    “嗯,這是金國四太子金兀術的令牌。”


    婉婉神情十分緊張:“你哪裏來的?”


    “此事說來話長,以後再告訴你。”


    婉婉異常固執,眼裏閃耀著怒火:“不,你馬上告訴我!你說,你怎麽會有金人的令牌?”


    花溶啞然失笑,還真把自己當了金人奸細呢。


    她上前一步,抓住婉婉的手,李氏嚇得尖叫一聲:“你不要傷害小姐!”


    她微微一笑,婉婉手一鬆,令牌掉下,她輕輕接住了,長歎一聲:“婉婉,你好生休息,不要東想西想。”


    婉婉對她的身份生疑,有些懼怕,卻仍鼓起勇氣:“你說,到底哪裏來的?”


    “金兀術想留下它等我自動上鉤。”


    婉婉對這個答案顯然很不滿意:“你這算什麽理由?我不相信。你如果不說出實情,我就會告訴九哥。”


    花溶搖搖頭:“你告訴他好了。”


    然後,轉身就走。


    二人根本不敢阻攔她,待她的身子一出去,李氏砰地一聲關了門,撫著心口,大喘一口氣:“小姐,剛剛嚇死我了。你可不能冒險,如果她真是金人奸細,當場殺了我們……”


    婉婉也有幾分後怕:“你說,她會不會真是金人的奸細?”


    “這女人,我一路都覺得蹊蹺。先是秦大王,九王爺的態度也有點奇怪,郡主,你難道不覺得她身份可疑?”


    “可她是嶽大哥的姐姐啊。”


    “他們又不是親姐弟,說不定姑爺也不清楚她的身世呢……”


    婉婉驚疑道:“那我們怎麽辦?她要真是金人安插到九哥身邊的奸細,九哥豈不是就危險了?”


    “你沒發現?九王爺對她好得不同尋常,她一個民間女子,可是,吃住並不比你差,而且,九王爺竟然還吩咐你尊敬她,照顧她。小姐,你可是郡主千金之尊,她呢?”


    “莫非九哥是喜歡她?”


    “應該是,不然,男人絕不會白白對一個女人那麽好的。”


    “不行,我們得趕緊設法讓九哥知道……”


    “如果她真是奸細,露了底肯定就要逃走,如果她不逃走,我們就看看再說……”


    “乳娘,好可怕,你可不要去……”


    李氏也不敢去,大聲道,“來人……”


    負責守候的一名士兵奉命進來:“有何吩咐?”


    “你去看看,花小姐還在不在。”


    那士兵很是奇怪:“發生什麽事情了?”


    “不必多問,也不要驚動她,有什麽情況立刻回報於我。”


    “是。”


    不一會兒,士兵回報:“花小姐還在房間裏。”


    二人方舒一口氣。


    “乳娘,現在怎麽辦?”


    “先別打草驚蛇。等她離開後,立刻派人告訴九王爺。”


    花溶經此一番折騰,更是難以入眠,在房間裏坐到天明,再也呆不下去,來到客廳,李氏、婉婉和一眾侍衛全部在那裏,嚴陣以待,顯然是怕她突下毒手。


    她苦笑一下,隻道:“郡主,告辭了。”


    “你要去哪裏?”


    “天大地大,總有可去的地方。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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