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眉頭一挑,微抬了眼頗有幾分玩味地上下打量景玨,嗬嗬冷笑兩聲道:“他倒是推得幹淨,不忍擔著誅子殺忠臣的惡名,將這燙手的栗子扔給朕了?”


    話音裏頗有些奚落之意。


    景玨沉吟片刻,微微抬頭,蒼白的麵頰透出幾分愴然,沙啞了聲音說:“苟能為朝廷大局分憂,保聖朝河清海晏四海升平,為人臣子者,又何必計較個人名利得失呢?景玨死不足惜,隻是有一句肺腑之言請皇上斟酌。”


    他頓頓話音,看著皇上依舊在低頭批改手中奏折,筆走龍蛇,似不再看他。


    景玨深抿了唇,慨然道:“邊關要塞事關朝廷安危存亡,百萬大軍少不得三軍主帥這定海神針。隻是此番趙王爺在城頭遭了暗箭險些斃命,軍中大亂之際,緊要的不是論是非正權名,而是須有人挺身而出當機立斷撐起三軍帥旗!欽差柯必忠盡忠朝廷無可厚非,隻是他不該危難關頭還沽名釣譽,妄圖自保。刀筆之臣不懂兵法竟然敢手執尚方寶劍口吐狂言,蠱惑撤兵……”


    “哦?依你之言,這文臣就不該領兵了?”皇上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這也是你在南書房讀書讀來的?也是謝中堂教你的!”眼見皇上麵帶慍色的叱責,景玨卻絲毫不為所動,更是直了些身背回道:“文臣中也不乏深謀遠慮允文允武的,但也有宋朝以文官監武職,自毀長城的……這確實是景玨在南書房讀《宋史》時感悟,倒不關舅父什麽相幹。”


    “一部《宋史》所敘名臣名將眾多,可見是你心術不正曲解強套,拿來朕這裏文過飾非!”


    “臣才疏學淺,隻記得昔日大舅父在南書房授課時講,宋朝嶽武穆名言:文官不愛錢,武將不怕死,天下太平。不知如今幾人能夠?誅殺欽差一事,那種千鈞一發的情形下,景玨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柯必忠的一顆頭顱能在亂局下穩定軍心,就算他為聖上盡忠了……”景玨說得振振有詞,忽然言辭犀利道,“……為此臣事後已遭父王一頓痛責九死一生也罷,觸怒龍顏千刀萬剮也罷。隻是臣擔心,若是聖朝如此下去,怕是早死晚死不過是十年五載的功夫,何必爭先後?


    嘭的一聲,皇上一拍龍書案,打落七星梅花端硯,徑直飛落去景玨麵前。景玨不躲不必,不為所動,啪的一聲脆響,墨色飛濺,景玨英俊蒼白的麵頰點染上幾滴墨汁,他並沒有擦拭,卻是恭恭敬敬的叩了三個頭,哀哀地說:“三爹保重,侄兒去了!”


    轉身就向殿外去。


    皇上啪的一拍龍書案厲喝一聲:“大膽!”


    一陣涼風掠過殿前,卷得霰雪撲來殿內,星星點點沾在景玨麵頰上。


    他淚光閃爍,卻強咽了淚,深深抿抿唇以手背去擦拭麵上融化的雪渣,卻將一張俊臉吐沫得如包青天一般的黑。


    皇上打量他,原本慍怒的麵容忽然忍不住一笑,旋即忍了笑叱責:“朕可許你跪安了?”


    景玨一怔,旋即沙啞聲音自描自畫般嘀咕:“父王命景玨來京城麵聖領死,景玨還想,皇上定然能換景玨一個公道,不似父王瞻前顧後的不問是非……”景玨的話音越發的哽咽,後麵的話竟然委屈的再難成聲。


    一陣沉默,皇上一陣冷笑,笑罵一句:“好大的人了,竟然哭哭啼啼了,真看不出你中軍帳內如何當了滿營將帥拔劍怒斬欽差,血濺三尺帥案,又如何能臨危掛帥奇兵突圍,莫不是世人以訛傳訛?”


    那份愛恨不得的神色,分明透出幾分關愛疼惜,令景玨一震,旋即抽搐唇角,低聲喊一聲:“三爹!”


    轉身疾步上前幾步,撲跪在皇上膝下,哽咽不成聲。


    “朕是看出了,你父王是打發你來朕跟前領罪的不假,你這孽障是存了心思來朕麵前告你父王的禦狀的。”


    噗嗤一聲,景玨破涕為笑,淚痕未盡的麵頰揚起來訕訕地打量皇上佯怒的龍顏說:“皇上英明!”


    聲音漸漸柔了幾分嘀咕:“三爹,父王他不講理,反誣是玨兒存了私心急功近利,要趁亂奪帥印才誅殺柯必忠的。玨兒冤比竇娥了!聽聞,前些時日三爹似有意留玨兒在宮裏陪六弟讀書的,可父王百般不願推諉了。還求三爹務必成全了玨兒,留玨兒一條活路。”


    半真半假的話,倒令皇上玩味地打量他片刻問:“怎麽,一場硬仗打下來血流漂杵,你也是貪生怕死了?”


    景玨遲疑片刻,吞吞吐吐說,“玨兒離京時日久,媳婦的身子如今一日不如一日,多半是她的心病……可畢竟少年夫妻這些載,聚少離多,玨兒愧疚。”


    “年氏她有心事?”皇上詫異地問。分明是明知故問。世子妃年氏是廢太子妃的嫡親妹妹,原本年氏一族如日中天是皇上的寵臣,都因去年裏太子無德被廢,景玨的媳婦也一病不起,豈不是心病?


    “婦人心病,年氏滿門也是咎由自取,可她畢竟去不了心結,太醫說,怕過不了暑季了……”景玨怏怏道,皇上也沉默不語,擺擺手說:“退下罷,這頓好打權且給你記下,若是敢再犯,二罪並罰,看不打斷兒的狗腿!”言語威嚴,景玨卻如獲大赦喜出望外,他驚喜的叩首謝恩,皇上龍袍廣袖一抖拂過他麵頰說:“起來吧,你父王也是無奈,望子成龍心切,做兒女的不得有絲毫怨毒之心。”


    “侄兒記下!”景玨喏喏稱是。


    “朕命百官上書保舉新太子,你父王如何說?”皇上問。


    景玨一眼懵懂地望著皇上爽利道:“宮中諸位皇子,自然是六皇兄才華出眾,父王一直就嘉許六皇兄頗有皇上昔日的氣度,廣納賢士的胸襟和才華,最肖皇上。”


    皇上打量景玨的眸子,淡淡一笑擺擺手示意他可以退下。


    “父皇,父皇!”


    “十二殿下,皇上在議事,不得擅入!”牛公公的勸阻聲,殿門一開,屏風後繞出了景璨,一眼看到皇上膝下的景玨,驚道:“玨二哥,原來你在這裏呀,害得瑞兒好找。你應了帶玨兒去打鳥兒的。”他毫無忌憚的湊過來給皇上見禮,忽然一眼看到景玨的臉,不覺拍掌笑道,“咦,玨二哥難不成也被父皇罰寫字,怎麽都寫去臉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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