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晚膳阿蘿吃得食不知味,她自知是無法逃脫前往這秋菊宴的命運,看來少不得硬著頭皮前往了。姐妹幾個一晚上說起賞菊宴種種,都是頗有期待,唯獨她蔫蔫的。


    想必老祖宗也看出來了,倒是沒說什麽,隻是摸了摸她的額發:“早些歇息,不必多想,萬事有老祖宗給你撐著呢。”


    阿蘿聽著這話,心中泛暖,感激地望了老祖宗一眼:“老祖宗待我真好。”


    這話聽得老祖宗倒是頓時噗嗤笑出來,對旁邊的魯嬤嬤道:“你瞧瞧這孩子說什麽傻話,小人兒家的,竟像個大人模樣!”


    魯嬤嬤聽聞也笑了:“這是老祖宗慈愛,也是三姑娘孝順懂事,知道老祖宗對三姑娘的好。”


    說笑間,老祖宗也回屋去了,阿蘿由魯嬤嬤服侍著上了榻,心裏卻是怎麽也不安。半靠在榻上,她側首望向雕花窗外,卻見外麵月影依稀掩映,窗欞透白,有石榴花的影子投射在窗欞上,隨著秋風起時,那花影輕移。


    閉上眸子,鼻翼似有若無的淡淡檀香縈繞。


    魯嬤嬤帶著兩個小丫鬟放下了落地銅鏡的罩子,又滅了各處燈盞,隻留下案前一盞,吩咐小丫鬟剪了燈花。


    這些做罷,來到榻前,見阿蘿巴掌大的白淨小臉兒半掩在錦被中,一雙澄澈的眼眸在半黑的夜晚中忽閃忽閃的,心裏不免也泛起許多憐惜。


    這是她一手帶大的姑娘,其中感情自然不比尋常人。


    她抬手摸了摸阿蘿的額頭,涼絲絲的,便笑著道:“姑娘這是真好了。”


    阿蘿望著自己一向關懷備至的魯嬤嬤,卻是輕聲道:“嬤嬤,我想母親了。”


    “嗯?”魯嬤嬤略有些詫異地看著阿蘿。


    她是知道,自家三姑娘和二太太一向不親近的,如今怎麽忽然變了性子?她當然很快想到今天白日的事兒,想著是不是三姑娘擔心二太太?


    說到底,母女連心呢。


    “我擔心她。”阿蘿垂眼,有些難過地道。


    魯嬤嬤沉吟了片刻,看看時辰:“也好,我這就過去,和老祖宗通稟一聲,若是許了,今晚便過去太太那邊。”


    阿蘿點頭,當下魯嬤嬤自去請見老祖宗,阿蘿兀自躺在榻上,胡思亂想著。片刻之後,魯嬤嬤回來了,後麵跟著老祖宗身邊的杜鵑。


    杜鵑柔和體貼,伺候在老祖宗身邊也有些年頭了,如今走過來榻旁,溫聲笑著問道:“姑娘身上可覺得好?”


    阿蘿乖巧點頭:“杜鵑姐姐,身上倒好,隻是剛剛做了個夢,倒是有些想過去太太那邊。”


    杜鵑笑了:“這會子二太太應該還沒歇下,既是要過去,那就早點過去,我著人去安頓下。”


    一時回過頭,吩咐了她身後的丫鬟環兒幾句,環兒自去照辦,她又親自扶著阿蘿起身,幫阿蘿穿戴了,披上風帽,陪著過去二太太那邊。


    二太太所住的楓趣苑距離老祖宗的榮壽堂並不遠,從院後走過一道角門,走兩箭的距離,再越過兩個弄堂便是了。


    這邊杜鵑已經派人過去知會了二太太,二太太早就等在門首,一時見杜鵑親自送過來,便是她往日性情寡淡,也走過去,微微頷首:“這麽晚時候,倒是叨擾杜鵑姑娘了。”


    杜鵑雖隻是個丫鬟,可那是老祖宗跟前最得意的,便是作為葉家二太太的寧氏,見了杜鵑也有幾分尊重的。


    杜鵑見此,福了一福,笑著道:“二太太說哪裏話,這還不是我應該做的,老太太說了,這幾日姑娘身上才好,小孩子家的,得了場病,難免想得多,讓我一定要送到二太太房裏,且叮囑二太太一句,萬不可太拘束了她。”


    寧氏聽聞,自然明白,老祖宗這是不放心,怕有人委屈了她的寶貝孫女,便是連自己這生身母親,她也要叮囑一番:“麻煩杜鵑姑娘回稟老太太知曉,自是當好生照料。”


    旁邊的阿蘿聽著這言語,卻覺得分外不是滋味。


    曾經的她年紀小,並不明白母親為何對自己頗為冷淡。有時候看著青萱和三嬸母的親熱,她越發覺得自己和母親之間實在生分。隻是雖然覺得不對勁,卻也不會去細想,畢竟有老祖宗的疼愛,她已經足夠了。


    如今有了不同於尋常七歲小女孩的心性,她再聽著耳邊這對話,不免有所感觸。


    實在是自己被老祖宗當做了眼珠子一般地疼著,老人家對誰都不放心,便是自己生身母親,也是信不過。須知這世間雖有親恩,卻亦有養恩,母親和自己之間,那養恩太過薄淡,不生了間隙已是大幸,又何來親熱一說?


    一時杜鵑拜別,阿蘿微微垂首,站在暖閣前,也不言語。


    二太太送過了杜鵑,回過身來,便見女兒耷拉著腦袋,削瘦的小肩膀也無精打采地垂著,竟仿佛一棵被霜打的小嫩苗兒,不免微微蹙眉:“阿蘿,你這是怎麽了?”


    阿蘿抿了抿唇,抬起眼來,偷偷看了母親一眼:“母親,剛才可是歇下了?阿蘿可是攪擾了你?”


    二太太隻覺得,自家女兒望向自己的那一眼,仿若黑珍珠浸潤在白水銀裏,清澄水亮,幾分委屈求全,幾分小心翼翼。


    她一時也有些心軟,輕歎了口氣。


    眼前到底是自家女兒,又是個小孩兒家,當下略放軟了語氣問道:“可洗漱過了?”


    阿蘿忙點頭,小雞啄米一般:“嗯。”


    “既如此,早些歇下吧。”二太太和自家女兒確實沒什麽話的,於是轉首吩咐魯嬤嬤:“這西廂房是久沒人住的,雖也每日打掃,可終究怕些秋後蚊蟲,你打發人到我房中找絲珮要些熏香來。”


    魯嬤嬤連忙聽令去了,這邊二太太又是一番調度,底下丫鬟也都井井有序,各司其職。


    片刻後,二太太安靜下來,母女兩個人對坐在榻前,一時倒是無言。


    最後還是阿蘿自己認命,就她極少的記憶裏,母親是個並不多話的人啊,當下隻能開口:“母親,你可有請了大夫來過脈?”


    提起這事兒,二太太麵上現出幾分凝重:“今日太過匆忙,反引人懷疑,已經打算明日請王大夫過來。阿蘿,你如今——”


    微微停頓了下,二太太打量著女兒:“如今依然聽著我小腹之處有什麽聲響?”


    其實就這件事,二太太已經前後思量了好久,摸著自己的小腹,怎麽都覺得仿佛真有些不對勁,甚至還腰酸背痛起來。


    “是的。”阿蘿目光落在母親小腹處,微微閉上眼,她細細傾聽:“母親,那裏有一種轟隆轟隆的聲音,很是急促,就仿佛……”


    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來向母親訴說那種聲音,抬起嫩蔥般的手指比劃了下:“就好像有一個人在拿著扇子很快地扇動,又好像,好像……”


    她睫毛微動,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睜開眼再次看向母親的小腹。


    “母親,那是心跳聲吧?”說出這話,自己也覺得驚詫不已:“可是母親怎麽會有兩種心跳聲呢?”


    想到這裏,她喃喃自語地低頭,看向自己心口,又用手碰了碰:“阿蘿心口的聲音,並不會那麽快啊……”


    “阿蘿,你意思是說,我身上,有兩種心跳聲?”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可是女兒的神情太過認真,並不像說謊,以至於寧氏都不由信了。


    “是。”阿蘿猛然間明白了,眼前一亮,忍不住低聲道:“母親,你,你該不會有了小寶寶吧?”


    寧氏聞言,臉色頓時變了。


    她皺眉,低頭細細思量。


    夫君上一次歸來還是三個月前,這三個月裏,她下麵偶爾有些見紅,卻量不多,該不會真是有孕了?若是有孕,那腹中胎兒並不穩?


    阿蘿看母親臉色,心中越發肯定自己猜測,如今隻恨身邊沒個有身子的過來,好讓她聽聽若是懷了胎兒,那胎兒心跳是不是如自己所聽到的。


    “母親,該不會我真要有個小弟弟小妹妹了吧?”


    “不可胡說!”寧氏猛然起身,淡聲斥道。


    說完這話,她仿佛又覺得自己對女兒太有嚴厲,神色稍緩:“明日請了大夫來,一切自知分曉,你小姑娘家的,許多話,是不該亂說的。”


    “嗯嗯嗯嗯嗯!”阿蘿一口氣不知道多少個“嗯”,還一個勁兒地點頭:“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這邊魯嬤嬤回來了,寧氏又吩咐了魯嬤嬤幾句,無非是好生照料阿蘿的,之後便徑自回屋去了。


    阿蘿在魯嬤嬤伺候下重新躺在榻上。


    也或者是母親這邊所用的熏香她更喜歡,也或者是剛才和母親那麽一番話讓她心裏稍微放鬆,她竟很快便覺得眼皮沉重,竟是要睡去了。


    “嬤嬤,你說旺財什麽時候生小貓啊?”她在即將沉入夢鄉時,還忍不住這麽問。


    魯嬤嬤見自家姑娘含糊其辭仿佛說夢話,不免好笑:“好生睡你的吧,這做著夢還操心旺財生小貓的事兒。”


    要說起來,自家姑娘這小腦袋不知道都想些什麽。


    “二哥哥院子裏的阿景媳婦是不是也要生小寶寶了?”她拚命抵抗著困意,又問起了阿景媳婦。


    在聽到魯嬤嬤肯定的回答後,她不免胡亂想著,明日可以去聽聽阿景媳婦的肚子,若是裏麵動靜和母親腹中一樣,那母親也是要生小寶寶了。


    隻是,還沒想個明白,她便終於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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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是年紀還小,操心太多,這一覺她睡得十分香甜,待到醒來時,已經有細碎晨光自窗欞透進來。母親院落這西廂房是雙色鴛鴦美人蕉,到了這個時節已經敗了,幾枝垂葉影影綽綽地在窗前搖動。


    她懵懵懂懂地坐起來,抱著錦被:“嬤嬤,母親可曾請了大夫?”


    魯嬤嬤本來是看她睡得香甜,又想著她昨晚不知道說了多少旺財生小貓的胡話,便不忍心叫她,想讓她睡個好覺。如今看她一醒來,就記掛著大夫,一時也是感慨:“到底是母女連心,雖說姑娘不養在太太房裏,可也著實牽掛著太太呢,也是姑娘是個有孝心的。”


    當下一邊吩咐丫鬟們準備給姑娘洗漱,一邊取了早已經備好的衣裙給阿蘿穿戴。


    “太太請了大夫過來,如今正診脈呢,這會子大夫還沒走。”


    阿蘿一聽,卻是心急,當下連鞋襪都顧不得,隻穿著中衣就要往外跑,也虧得魯嬤嬤眼疾手快,拽住了她,硬按著給她穿上了衣裙鞋襪。


    待穿戴整齊了,她便撒丫子往母親正房跑去,跑過去的時候,卻見母親身邊的大丫鬟絲珮正陪著一個大夫模樣的男人離去,心裏約莫知道,這是今日母親請的大夫。


    敢情已經診出來了?


    到底是病了,還是懷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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