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正哲拉著我的手一直到教室門口才放開,他至始至終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走進教室拿書包。教室裏空蕩蕩的,桌子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李正的書包還擺放在桌麵上。


    我故意慢慢吞吞地整理書包,本子,書,筆,橡皮,一件一件放進書包。我希望李正及時回教室,回教室來拿他的書包,然後盡快回家換衣服。長時間淋雨再好的身體都扛不住。


    那彎成圓弧狀的脊背讓我的心有點痛。


    李正沒有出現。


    我隻好把教室門輕輕地帶上,走出教室。齊正哲伸出手來拉我的手,我沒有拒絕。他的沉默也讓我有點後怕。


    走出校門我看見那輛熟悉的建設牌摩托車停在路邊,從樟樹葉縫隙中掉落的雨滴滴在摩托車上,一塊紅色的雨披蓋在摩托車上。


    我回頭看了看校門。


    “如果你還擔心那個臭小子,那我就再送你回去。”一直不說話的齊正哲吭聲了。他把雨披從摩托車上卸下來抖落雨披上的雨水。


    “你誤解我了。”我把傘撐在齊正哲的上空。


    “我誤解你?寫作業寫到操場去約會還說我誤解你?”


    學校前的整條街道上也是一個人都沒有。


    “是李正叫我去說事。你不記得了嗎?在沙洲上,你也誤解了我一次。”我覺得特委屈。


    “拜托,我不是那麽健忘的人。”齊正哲把雨披套在他身上,他的頭從雨披裏鑽出來。


    每個人相信的都是他自己的眼睛。所謂“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你不想聽我解釋嗎?”豆大的雨滴滴在傘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上次我相信了你的解釋。”


    “但是這次你不再相信,對不?”我說完這句話便甩開齊正哲往前走。幾片新綠的樟樹葉在空中飄轉。


    道路兩旁的樟樹褪去了所有的老葉子,代之以鵝黃,淺綠,嫩豔的新葉子,生機無限。


    隻是這雨讓它們的鋒芒收斂了一些。


    “你幹什麽,郝珺琪?”齊正哲叫道。


    我繼續往前走。路麵上躺著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新綠的嫩葉。也有幾片暗紅的老葉子。


    從我身後傳來摩托車發動的聲音。


    我繼續往前走。


    齊正哲騎著摩托車追到我身邊,把車子停下來,“快上車。”


    我閃開他的車子。


    我不能這麽輕易屈服。我告訴自己這一回我得任性一點。


    說起任性,我悲從心頭起。因為,齊正哲是我唯一能在他麵前表現得任性一點的人。


    在一向沉默而陰鬱的父親前麵我不能任性;在恩重如山的叔叔阿姨前麵我不能任性;在同學和老師麵前我也不可能任性。


    可是,哥你知道嗎?女孩子總有任性的時候的。女孩子總要有個對象讓她任性。


    那麽,除了齊正哲,我還能在誰麵前任性?


    所以,那天傍晚,我一直走完學校前的那條街道都沒有停下我的腳步。


    當然,我最後還是坐上了齊正哲的摩托車。如果要走路,從學校到阿姨家快走也要半個小時。我不能再像上次那樣讓父親,讓叔叔阿姨他們擔心著急。


    可是,妥協之前還是齊正哲給了我台階下,他收回他說的那句話——說我寫作業寫到操場去約會。


    ……


    那個晚上父親因為白天勞累的緣故和叔叔喝了盅酒就早早上床休息了。


    本來父親每個晚上都要陪在我身邊一個小時左右,躺在齊家那張古舊的洗的發白的木製的躺椅上,什麽也不做,隻是看著我寫作業。


    在學習上父親什麽也不能幫我,可是,隻要他陪在身旁,我的心就會很安寧。


    父親有時候會睡過去,可等我叫醒他,叫他去房間睡覺,他怎麽都不答應,他總是說:“再坐會 ,再坐會。”


    這話好像是跟我說,又好像是跟他自己說。


    可是,父親躺在躺椅上更多的時候是沉思。在我寫作業寫累了,或者有一道題沉思良久都找不到解題思路,我打算和父親說說話的時候,就會發現父親呆呆地盯著樓板(齊正哲平房的樓頂是木板拚成的樓麵),眼睛一眨也不眨。


    我猜想這種狀態下的父親的思緒,一定飄啊飄啊飄回了老家吧。生活了十三年的我都常常懷念老家的一切,生活了近四十年的父親又怎能不懷念?隻是我不說他也不說。


    所以,這種狀態下,我總不忍心驚動他,強迫自己繼續做題。


    那個晚上我一個人坐在房間裏總是不安寧。


    可絕不是父親不在身旁的緣故。


    我知道我是為李正不安。李正絕望地跪在地上,把脊背彎成一段圓弧,少年老成的他能否經受得住打擊——無論如何我是決絕地離開了。


    雖說是五月了,雨一下,氣溫還是比較低的。李正會在雨裏淋多久呢?已經淋了近半個小時的雨的他,如果還倔半個小時那是肯定會感冒生病的。


    原本對世界恨多過喜歡的他,又會怎麽看待周圍的人和事?


    我還因為齊正哲不安。齊正哲迫於我的任性收回了他說的話,並不代表他就不會這麽認為。整個晚餐期間那麽沉悶就說明他心裏還有鬱結。我考慮的是,該不該把真實的情況告訴他。


    李正的話我也該好好思考了。四年多了。齊正哲送我上下學四年多了。我從來沒有覺得奇怪過,從來不覺得不妥過,心安理得的接受這個事實,享受著他對我的好。


    但有一點李正說錯了,我對齊正哲沒有任何期許,可是,能確保齊正哲對我沒有期許嗎?雖說他不是我親哥勝似親哥,可血液裏畢竟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還有一個困惑點,齊正哲說是齊正禮告訴他我在操場,他才跑過去找我的。齊正禮和齊正哲一天說不上一句話,他怎麽會把這種事情告訴齊正哲呢?


    更讓我困惑的是,往常這個時候,齊正禮早就離開學校了,他怎麽還會晃在辦公樓的過道上?


    沒有答案,也沒人告訴我答案。


    後來,我還是拿起日記本,在日記本裏記下私密的心情。


    哥,每當這種時候我總要向你求救。在日記裏我會讓你對我說:“琪琪,哥給你出主意。那個李正,就像你所想的那樣,斷了他的念想。越給他希望越是害他。把真實情況和齊正哲說。不要讓他有誤會。”


    我便決定這麽做。


    第二天,我原打算上學前找個機會和齊正哲“坦白”,可齊正哲一直黑著臉,讓我欲言又止。他一雙眼睛腫腫的,給人感覺整個晚上都沒有睡好覺。他把摩托車騎得飛快,我捶他的後背,他依然故我。


    在學校門口我像往常那樣和他揮手說再見,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給我一個笑容,調轉摩托車就離開了。


    我鬱悶極了。


    李正上課遲到了。早讀課空著的他的座位使我浮想聯翩。好在他第一節課趕到了教室,什麽他感冒發燒啊,受挫太大而不來上學啊等等亂糟糟的想法,都被排除了。隻是他一出現在教室門口就迅速看向我的目光讓我躲避不及。


    可第四節課卻又不見了他的身影。恰好是班主任的課。班主任向班長問詢就說明連班主任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我心裏咯噔一下。


    “這可不是班級名人的風格呀。”


    班主任這句話把大家都逗樂了。


    有一次李正和同學打架,班主任批評他時蹦出了一句話:你想成為班級名人也不要這樣行事啊。從此李正便多了個外號——班級名人——之前大家都喊他“立正”的。


    確實也是如此,李正因為脾氣衝,常和同學鬧矛盾,卻從不缺課。


    李正會去哪呢?


    假都不請,李正會去哪呢?


    書包還在抽屜裏,他會去哪呢?


    放學了,李正還是沒有回教室,這邊饒小燦要拉著我的手一同走,我想多逗留一下也不行了。


    齊正哲早早地等在校門口。


    說到齊正哲接送我上下學這件事,哥,我要中斷一下我的敘述,插句話。那個年代,接送小孩上下學的家長是少之又少的。而像齊正哲這樣不管天晴下雨雷打不動地等候在校門口的偌大的學校隻有他一人。


    偏偏還騎著一輛鮮有的摩托車。


    所以,齊正哲不想成為一道風景都不可能了。待我坐在他摩托車後,他“呼嘯”著從議論紛紛的少男少女們身邊駛過,他不想成為少女們話題的焦點也不可能了。


    李正竟然和齊正哲站在一起!


    不用說,這節課李正曠課為的就是在校門口守候齊正哲。


    也不用說,他們已經談過了。


    待我走到他們身邊,李正的眼神極為複雜,但是他什麽也沒有說便朝學校方向走。


    齊正哲反倒開朗多了。


    所以回去的速度比早上慢了一倍。


    “李正找你幹嘛?他課都沒有上。”我說。


    “他來和我說你們之間的事。”齊正哲回了一下頭。


    “我們之間有什麽事?我不跟你說了嗎?我和他沒事。”


    “現在我信了,因為李正很痛苦,他說你拒絕了他。”齊正哲一副小人得誌的樣子。


    “那他找你幹嘛?難不成叫你做我的思想工作?”


    “哈哈哈哈。”齊正哲忽然笑起來。


    “你笑什麽?”


    “我是覺得這李正也太可笑了。哦,是被愛情衝昏了頭腦。你知道他找我幹嘛嗎?他叫我不要接送你上下學!真是笑死我了。”


    “你別光顧著笑,我們會一起光榮的。”我提醒齊正哲。


    可我卻一點都不覺得好笑。李正來找齊正哲,不就說明他還沒有把這件事放下嗎?


    “放心。我這超慢的速度能有什麽事?”


    “你怎麽跟他說?”


    “我說接送你上下學是我的義務。你猜他什麽反應?他說,什麽狗屁義務?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我說琪琪,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個頭不高,脾氣卻這麽大。”


    “他經曆過一些事。”我說。


    “管他經曆過什麽事,以後,這種人你少和他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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