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用過早飯,火孩兒辭別老人,向那茶亭尋去。走出村南十裏,一座林木搭造的涼亭遙遙可見。茶亭位處兩座峻山交接之地,亭後群山連綿、起伏千裏。據說周圍田少地薄,山中卻物產豐富,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附近的村民想來多以打柴狩獵為生。茶亭所在正是出入群山的必經之地,位置得天獨厚,生意應當不差。


    火孩兒步入茶亭,卻是頗感意外。整座茶亭占地兩丈方圓,方木為柱,圓木為梁,棱木為椽,上覆枝葉茅草,下鋪白石木板,裏麵隨意放著六張粗大的木桌,旁邊散亂堆著幾條長凳——裏裏外外,極為簡陋。臨近正午,亭中並無多少茶客,獨有最靠裏的桌旁圍著七條攜著各種兵器的大漢,正在兀自吆喝。一對年過四旬、農人裝束的夫婦兩人坐在簡易的櫃台前,渾身打顫、抖抖索索,他們應該是茶亭的主人了。


    火孩兒長於山林之中,不知買賣規矩,以為茶水等物都是自行取用,於是攬著笨笨趨至櫃台前舀了一碗涼茶,隨口向夫婦兩人道了聲謝,便坐於眾漢近旁獨自飲用。眾漢乍見一舉止怪異的黃毛小兒,稍稍一楞,隨之也不為意,隻管自行其是。櫃台旁的老婦張口欲言,卻被老漢一把拉住。


    “什麽鳥店!除去開水就是花生,連肉沫都沒有。”火孩兒端起茶碗湊到嘴邊,還未張口,一個粗豪的聲音便在耳邊響起,著實嚇了他一跳。


    火孩兒驚奇地扭過頭,隻見人堆中一位絡腮胡子的黑麵大漢一邊獨自嚷嚷,一邊盯著笨笨,朝他嘿嘿輕笑。火孩兒心底生寒,慌忙回過頭去,隨手把笨笨往懷中緊了緊,不敢再看。


    “老五,要吃什麽肉你盡管開口。憑哥幾個的本事,不出一刻後麵山頭的野味還不都手到擒來。”一個尖利的嗓門叫道。


    “可惜,這裏沒有合用的鍋灶。老五這回隻能做次野狼,把他們生吞活剝了。”一個沉穩的嗓音插入其中。


    眾人一陣大笑。


    “二哥,這次買賣估計收成如何?嘿嘿,想不到風魔真會留下……”絡腮胡子欣然笑道。


    “事成之前,不許走露任何風聲,老五忘了規矩麽?”沉穩的嗓門忽然聲色嚴厲。


    “二哥所言極是!願二哥責罰。”絡腮胡子俯首認錯,訕訕而道。


    “二哥,老五脾氣你也知道,好在左右並無外人。”一個平和的聲音緩緩言道。


    “六弟,我曉得你生性寬厚。然而此事關係重大,稍有不慎,我等個個均死無葬身之地。也罷,這次暫不計較,若有再犯,決不輕饒!”


    “多謝二哥。”眾漢異口同聲。


    良久沉默之後,火孩兒忽然聽得身畔傳來板凳交錯之聲。思緒之中,一位身著灰白長衫的文士已來到身前。此人三十上下,中等身材,麵目白淨,發髻高挽,留著短須,嘴角含笑,道不盡的和藹可親,隻是那雙深邃的眼睛的確難以捉摸。微微一拱手,那人開口便道,“在下飛雲嶺商洪!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聲音沉穩有力,應是眾漢口中的“二哥”。


    飛雲嶺,位處風魔山南五百裏,因飛雲幫在此盤踞而聞名江湖。提及它,江湖上多年流傳著一句謁子,“不謝飛雲,杜絕塵煙”。這句謁子,分別取自飛雲幫八位當家姓氏,或為諧音,或是原字,概言他們武藝非凡、名聲出眾。其中尤以大當家不平道人、二當家商洪為甚,不平道人出身道門,善使一朱紅拂塵,武功之高深不可測。二當家商洪常執一“陰陽鐵扇”,雖不如不平道人出色,但聰明機智、多謀善斷,卻非不平道人所及。二人合力整治之下,飛雲幫近年來聲名鵲起、如日中天,江湖中早已無人不曉,方圓百裏更是婦孺皆知。雖不知其作何營生,倒也頗具俠名。


    “我……我……叫……塵……火……”火孩兒萬料不到有人主動找他搭訕,緊張之下居然無法言語。


    那人也不為怪,微微輕笑,溫生而道:“小兄弟,孤身一人闖蕩江湖實屬不易。若不嫌棄,在下願意介紹幾位朋友給你認識。”言語之際,輕輕牽著火孩兒手腕趨至眾漢麵前。火孩兒緊張不已,卻也感覺此人極為和善,不便忤逆於他。


    商洪手指眾漢一一做出介紹。一番寒暄之後,火孩兒便在商洪身側坐下。


    眾漢以茶代酒,開懷暢飲、縱聲談笑,專門道些江湖趣事,火孩兒聞所未聞,聽得津津有味。唯有商洪在旁不時倒茶續水、嗬護備至。


    不知不覺,正午已過,眾漢拿出幹糧分食之後,便不作聲,靜待商洪示下。商洪稍稍沉吟,麵向火孩兒輕聲言道:“實不相瞞,我與眾位兄弟都在飛雲嶺棲身,近日隻因屑事在身欲往山中一行。有幸路遇小兄弟,甚感投緣。若無要事,不知兄弟可否與我等同行?”


    火孩兒孤身到此,早就意欲追隨,苦於不知如何開口,聽此一說,忙不迭的點頭答應。


    付過茶錢,眾人起身便行。商洪執起火孩兒左手,袍袖輕撫,欲將笨笨攬入懷中。不料笨笨四腳一縱,跳在一旁,隨之朝他一陣狂吼,好似極為反感。火孩兒忙把笨笨抱起,厲聲嗬責。商洪眼中閃過一道厲芒,轉瞬如常。


    步出茶亭,火孩兒方才察覺眾人分別攜著各種兵刃,有刀有劍,有鞭有斧,五花八門。商洪腰間更是別著一把長過三尺的鐵扇,扇柄紫黑,柄端鑄一龍頭把手,威勢逼人、活靈活現。


    ********


    眾人步入群山,一路西行。初始尚有羊腸小道,稍後便置身茂林之中,隻得左右穿梭。好在眾人武藝不凡,雖有不便,也非步履維艱。商洪攜著火孩兒手臂,走在最前。遇有山穀交錯之處,此人足不停留,盡是雙目輕掃,斷然而行;撞到深溝險壑,也是手臂輕舉,飛越而過。火孩兒雖然家居深山,然而如此急行,尚屬首次。不過他已邁入盤古功法第一重補心之境,經絡體質非比尋常,倒也不知倦怠。


    不知不覺,幕色已至。眾人止住腳步,就近尋一山泉,撿柴生火。片刻之後,便有人扛回幾頭野豬野羊,稍稍洗剝一番架於火上,幽靜的山穀頃刻香風四溢。大塊朵頤之後,火孩兒學著眾人那般,找一避風之地,胡亂撿些柴草鋪於身下,摟著笨笨酣然入睡。至此期間,商洪仍然對他照顧有加、關懷備至。


    深夜,山林某處。


    “二哥,今日你對那個孩子……”


    “太不尋常麽?”


    “不知二哥何故如此?”


    “此子絕非普通人家子弟!”


    “哦?二哥何以得之?”


    “為獨享這風魔寶庫,我幫以山中突現怪獸為由,連日驅趕茶亭過往茶客,並警示方圓數十裏的村民近日不得踏入風魔山中,此舉已經傳遍百裏。此子於午時之前步入茶亭,若是附近農家子弟,何來自討沒趣。若非附近人家,一個稚齡少年又如何日行百裏?”


    “二哥言之有理。”


    “此其一也。其二,此子步入茶亭之後,見到眾位兄弟居然不以為意,旁若無人一般在我等身側坐下。如此行徑,若非天生癡呆就是身懷絕技。無論如何看來,此子都絕非智障之相,那定是身懷絕技了。其三,在我假意與其交好之際,居然發現他經脈之闊非同尋常,即使大哥也無法望其項背。”


    “真看不出他竟有如此修為。”


    “我曾數次將功力注入他的脈腕,他於渾然不絕之間使我功力無影無蹤,而且還隱隱傳出一絲吸噬之力,端的可怕。真不知道他究竟在修習何種神通,而且據我看來,目前隻是小成境界。”


    “既然如此,二哥你……”


    “大哥曾聽人言道,世道不昌、大亂降至。我等必須多籌資財,有備無患!為封鎖消息,我們已殺掉數名樵夫。二哥知道六弟你心中不忍,但自古以來謀大事者不拘小節。天理如此,你我又能如何?風魔寶庫之行明知大有凶險,但也隻可成功,不可失敗!”


    “唉——”


    “事關此子,還沒說完。其三,茶亭之內我曾向他介紹眾位兄弟的大名,他神色不動、鎮定如常;臨行之前我以飛雲嶺之名相約,他也含笑相從、麵無懼色。若非膽大包天,定是有所依憑。其四,為試其深淺,我們一路急行。他雖然行動遲緩,但在我輕扶之下,長途跋涉毫無倦意。其五,我曾問及他的來曆出身,他總手指西方、支支吾吾,半晌詞不達意,顯然不願據實相告。總之,此子定是名家弟子,來曆絕非尋常。”


    “二哥看來,他能來自何處?”


    “江湖之大,門派之多,不知該如何想起。若論天下才俊,自然以五大靈山最為尊。若是靈山子弟,又如何學會這等損人利己的功法?目前,僅以我兄弟的見識,尚不曾聽說哪一門派有此神通。難道……難道是……總之,此子行事處處出人意表,仿佛愚不可及,又似乎大智大勇,功法亦正亦邪,隱隱有不測之威。萬不得已,不可輕易招惹於他。”


    “二哥所言甚是。既然如此,二哥帶他前來是為……”


    “八位兄弟之中,以六弟最懂我心。此子來曆不明,若非過往行人,即為敵手。若是前者,我等誠心相邀,或可助我一臂之力,何況我等所欲開啟的正是數萬年前就已聞名天下的風魔寶庫。傳說風魔功法超絕,絲毫不弱於天界風、雨、雷、電四神中的任何一位。風魔雖然已被誅殺,但那洞中仍舊可能藏著無法思量的恐怖物事。此子年紀尚幼、胸無城府,關鍵時刻可以用他李代桃僵,保我兄弟平安。”


    “二哥所言,如若必要可用他做擋箭盾牌?隻是我兄弟多年以來雖然明正暗邪、做下不少有傷天和之事,然而歃血為盟之時都曾發誓決不以孩童為功成之梯。”


    “六弟,你還是這般迂腐!非常之時,須非常之舉!如若讓我在他與眾位兄弟之間選擇一位,我隻能選擇他了。況且似他這類功法超絕之人,若不能為我所用,極有可能成為我等大業的絆腳石,必當早日除之。如果上蒼開眼,讓我能借他人之手除之,既可杜絕後患,又可轉嫁危機,豈非一舉兩得?倘若他是敵手,今日邀其前來,一來可以把他置於我等耳目之下;二來若有意外也可引為人質,為我籌碼。”


    “唉!禽獸悲苦,苦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類悲苦,苦彼此相欺、彼此爾虞!天也?命耶?”


    此番高論,在密林中漸漸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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