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後,深夜子時。


    火孩兒趨至父母墳頭祭拜一番,遂將家中一切收拾妥當,並把古劍無鋒裝入提前備好的竹管之中,兩端塞上布片扛於肩上,攬起笨笨走出村子。


    碧空如玉,繁星點點。


    山穀的寧靜並未被一月前的噩夢打破——獨山不再、狼王無覓,祥和的山村卻還重歸靜謐之中。


    佇立村口,火孩兒深深凝望一陣夜色朦朧的小村,沿著村中長者指示的路徑,囿於傷懷期冀之中踏上行程。


    跨過深澗,穿過秘洞……


    次日清晨,火孩兒終於尋到一處峽穀。奔出穀口,眼前橫著一條彎曲的官道。官道依山而行,不知來處,不知去向。官道外側盤踞著一條寬闊的大河,河水清澈見底,遊魚走蟹明晰可見。河流對岸,沃野千裏、苗肥禾壯,綠蘊之中散布著頭戴草帽、身著單衣躬身勞作的農人。倘若凝目細觀,更可看到掩映在綠樹塵煙中的斑斑小村。


    火孩兒一陣瞠目:不出山林,不知天地之大;不見萬物,不知造化之功。心底頓時湧起萬丈豪情,仿佛山川河嶽,皆為己而生,天地萬物,盡為己所設。“參天地之理,體造化之功,禦萬物之力為己所用。蓋天下道者,無出其右。”恍惚之間,對於盤古功法竟然多出一分領悟。


    一番意氣風發之後,忽又感覺天高地炯、生命卑微,自己不外如是。懊惱之際,居然沒有勇氣朝向農人問路,扛起竹管,攬起笨笨,隨意東向而行,總以為大道通天,隻要沿此官道,定能尋到江湖。


    渴則擇渠而飲,餓則就地取食,皇天為被、厚土作枕,居然自得其樂。路遇騎馬駕車、衣飾各異的行人,火孩兒定要注目良久,其中多次將與路人搭訕,然而待他鼓足勇氣,那人早已走遠。笨笨一直伏在肩頭,遊目四顧、歡喜異常。路人們見到如此怪異的少年,隻以為是流落他方的乞兒,並不在意。


    如此一月,穿過不少村莊,路過幾座小鎮,火孩兒不知該當作何停留,隻能一路前行,不知不覺竟然到達官道盡頭——一座依山而臥的小山村。相傳數萬年前風魔曾在後山修行,故而喚作風魔山,小村也被稱作風魔村。名字如此詭異的村莊,其實都是善良人家,家家均有幾分薄地,平日多以狩獵、打柴為生。


    夕陽西下、幕色已至,乍見如此小巧的村莊,火孩兒觸景生情,心中不免有些倦怠:匆匆一月,餐風露宿,非但沒有尋到江湖,反而連它身在何處也孑然不知;鬱鬱之中對這山村憑空生出幾分親切之感,恍恍惚惚竟然邁進村口。


    村口立著一株數人合抱的皂角古樹,碧綠如玉般的皂角正在油綠的枝葉中隨風搖曳。樹下落著一尊徑達八尺的白石碾子。石碾上首坐著一位童顏鶴發的老人,正自向著一群少年滔滔不絕、唇齒紛飛。眾少年衣衫破舊、滿臉稚氣,盡是平凡農家子弟。他們時而唉聲歎氣,時而眉飛色舞,時而悠然深思,仿佛已被帶入老人的思緒之中。


    乍見老少一群,火孩兒恍若回返故村一般,倍感親切,不由自主地趨至老人近前,開口便道:“老……爺……爺爺,你……可……可知……知曉……江……江湖在……在……哪兒麽?”一月之久未與他人搭話,火孩兒萬料不到自己居然口吃至斯,道出短短一句竟也如此費力。


    老人少年均是一怔,齊齊盯著不知來自何方的邋遢小兒:頭發淩亂,滿麵塵垢,嘴角墜著黑灰,右臉頰上橫著一道泥痕;衣衫破舊、千瘡百孔,盡是汙泥;懷中一條肮髒的呆笨小黑狗,渾身毛發結在一塊兒,早已糊住眼睛;肩上一根茶杯粗細的灰色竹筒,更是泥痕斑斑。一言以蔽之,連狗帶人、渾身上下,恍若方從地底鑽出一般,道不盡的邋遢憊懶。


    老人抬眼掃視片刻,向著眾少年瞟過一眼,眯起雙眼笑道:“孩……孩子,要找……找江……江湖……湖,對……對麽?”


    眾少年開懷大笑。


    火孩兒微微一怔,以為老人果真如此口吃,居然訕訕點頭。


    老人卻又仿著他的口吻回道:“要找……找江……江湖……湖,筆直……直……東……東走,首……先……找……找海,然……然後……沿……沿……海……行……行去,便……便能……找……找到。”


    眾少年又是瘋狂大笑。


    火孩兒恍然大悟:這老頭分明在消遣自己!一陣麵紅耳赤,隨即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子,直朝村外走去。


    老人見狀,急聲呼道:“兀那小子,居然這般執拗!”隨向身側一女童言道:“小英,回家端點兒熱菜熱飯出來。”小女孩兒歡快地回應一句,哼唱著朝向一座院落奔去。


    火孩兒置若未聞,依然極力前行。


    不待老人示下,眾少年躍身而起,盡向火孩兒撲去。一番扭打之後,笨笨及其主人均被帶到老人麵前。此時,伶俐的小女孩也從家中取來一碗小米稀飯、半碗炒菜、兩個饅頭。


    一絲淡淡的香味輕輕飄蕩在碾子周圍。


    “吃吧!啊?”老人一改頑皮模樣,鄭重而道。


    火孩兒不再掙紮,隻是靜靜昂著頭,至於飯菜他卻看也不看。


    老人抬眼瞥過火孩兒,隨口言道:“也罷,帶他先去洗澡,換身幹淨衣裳。”農家小孩兒,並無太多忌諱。不久,笨笨的小主人便被扒個精光,它也被眾人摁在水底。片刻之後,老人又找來一套幹淨的衣衫。


    一番梳洗之後,邋遢小兒無影無蹤,卻已換作一位冰雕玉琢般的少年。


    老人乍然暗歎:何處人家,居然生出這等俊美男兒!


    後經老人多方勸慰,火孩兒方才拿起碗筷,合著笨笨一起將那頓人間煙火一掃而空,恍然之間隻覺天下極品的美味也不過如此,而後便與眾人一起圍著碾子聆聽老人講述江湖遊俠、神狐仙怪的傳奇故事。


    老人提到,村子後山乃是風魔山,方圓八百裏,據說風魔當年曾經於此修行。佛家有雲,人有兩麵,一麵為善,一麵為惡。道家為證,九天之上有風、雨、雷、電四神。四神之一的風神修行期間悟到一種妙法,此法可將自身邪念排出體外,無須徒耗年月將其化去,因之事半功倍。憑借此法,風神修為突飛猛進、一日千裏,終於得道飛升,榮登四神之列。其排出身外的邪念,在一古洞中曆經萬年竟也成就人形,再數萬年道法大成截然出山,自號風魔。風魔邪惡無匹,*擄掠無惡不作;且又狂妄至極,他把搶掠來的財寶置一隱秘之地,揚言定當廣招群魔、殺上天界,重塑乾坤。風神聞此深感自責,主動請纓鏟除風魔、絕此禍患。天界遂派風、雨、雷、電四神共同下界誅殺風魔。風魔不敵、潰之萬裏,四神一路輾轉,終於將風魔誅殺於弑魔江畔。至此,一代無惡不作的凶魔終於伏誅。


    “風魔作惡多端,理當被誅!”聽聞典故,火孩兒怔坐良久,開口便道。


    “風魔所作所為,的確當誅。然而追根求源,都是風神不是。風神強求速成,不顧後果,太也魯莽。天地循環,皆須依理而行,斷不可拔苗助長——以求今日之娛,而不顧明日之憂。”老人微微沉思,續道,“話說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風魔乃邪念化生,行止惡劣在所難免。不過他能蝸居深山、孤寂萬年,也當可敬可佩。可惜行事招搖,不知韜光養晦,大事未竟,就已大放厥詞,豈非自取滅亡?成大事者,一要堅韌不拔,二要韜光養晦。風魔有其一而無其二,焉能不敗?世間萬千生靈,若想成就大事,以上種種不可忽視。”老人悠悠而道。


    火孩兒似有所悟,微微他昂首,“老爺爺,你好似為風魔鳴不平?”


    老人雙目掃過火孩兒,良久方道:“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天下,曆來是強者之天下。即使造福蒼生,也當有所憑依。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倘若細細思量,無論神仙聖賢,盡皆無出其右。所謂五十知命,年過五十、心力衰退,行事大不如前,感歎一生所為不過如此,乃是天命注定,於是奢望天地眷顧。老夫已過耄耋之年,想來大限將至。然而天地何德何能,要主我生死?上蒼真若垂憐世人,令其生,就不應令其死。試問天下,幾許人眾生而無怨、死而無憾?”


    火孩兒察覺老人寓意深邃、憤恨滿腔,卻是茫然不解——老人為何突然發出這等牢騷,卻又不知如何接口,躊躇許久,終於開口,“老爺爺,江湖究竟位於何方?”


    “你一直在找江湖?”老人緩緩平複下來,抬眼回道。


    火孩兒輕輕點頭。


    “哦?所為何來?”


    “我要到此曆練一番。”


    “你來自山林麽?”


    “是。”


    老人沉默片刻,黯然輕歎:“江湖並不指謂江河湖泊,更是天下。自生至死,或生於鬧市,或隱居山林,人人均在江湖之中。然而江湖有別,隱居世外,免於紛爭、少去是非;生於鬧市,難免彼此衝撞、滋生事端。你要找的江湖,當是是非之地。”


    “隻是,究竟去哪尋找?”火孩兒滿目流光。


    “遠者,重歸鬧市之中。近者,村南十裏茶亭,近來陸續經過一批身懷刀劍之人。如若打探一番,或有收獲。”老人緩緩而道。


    “老爺爺,你是無所不知麽?”


    “嗬嗬,哪裏,哪裏。不過年長一些而已,到我這把年紀,你也一樣。田夫村氓,難道隻懂牽牛耕地?陋人之見。”輕笑過後,老人忽地正色而道:“是非之地多是非,你要非去不可麽?


    “倘若天命無常,是非之地或能扭轉也未可知。真若天命如此,也便避無可避,還不如快意人生、不論是非?”火孩兒稍稍皺眉,忽然冒出這等少年老成的言語,著實令自己愣在當場。


    “難得!難得!短短一刻,居然有此頓悟!”老人眼中亮光忽現,隨之黯淡下去,“既然如此,隨你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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