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之後,謝三就特意為馮七安排住的房間。


    馮七一問,這才知道老白跟他們一起住在最裏麵的院子。馮七不願意跟老白當鄰居,就提出要住在最外麵的院子裏。


    謝三隻得提醒他,白師傅白天要帶著工人在這院子裏做點心。


    馮七這人最是講究規矩,絕對不做那瓜田李下,引人誤會的事。於是,隻好退了一步,在中間那進院子裏,選擇了一間房子住下了。


    房子,床,家具都是現成的。簡單收拾好東西之後,馮七就痛痛快快地住了進來。


    當天晚上,謝三又親自過來,請馮七去後院吃晚飯。


    馮七抹不開麵子,也就去了。


    一整桌晚飯,做得很是豐盛,甚至還有一盤清蒸魚和一盤白水煮蝦。


    其實,大家多少有點替馮七師傅接風洗塵的意思。


    白師傅睡了一下午,這時候酒勁已經下去了。


    他見到馮七,心裏自然很高興,就想像久違的老朋友那樣,跟馮七敘敘舊,說幾句安慰他的話。


    隻是馮七卻因為中午那事,根本就懶得拿眼看他,也不打招呼。


    麵對這人的冷臉,一時間白師傅所有的關心都化作了氣悶。


    馮七不肯理他,他也冷著臉吃飯,就跟沒看見對麵的馮七似的。


    要不是兩個小猴寶寶穿插在中間,吃飯都不老實,笑笑鬧鬧的。這頓飯指不定得吃得多糟心呢。


    沒辦法,謝三和董香香隻得兩邊照應著,再加上白師母從旁勸和。這頓飯總算沒有徹底冷場。


    後來,白師傅和馮七也在眾人的勸說下,幹了一杯酒。


    這酒盅裏內涵的東西可就多了去了。包括了他們早年患難與共的情誼。也涵蓋著太多的理解和體諒。


    很多無法說出口的心意,卻可以通過這樣簡單的碰杯,仰頭,一飲而盡,淋漓盡致地表示出來。


    連幹三盅酒,白師傅和馮七這對別扭的老朋友,總算相識一笑,倒也化幹戈為玉帛了。


    ……


    當天晚上,馮七躺在陌生的房間裏,輾轉難眠。


    想到早逝的兒子,他仍是忍不住難過。隻是又想起白天同兒子的告別,他的眼淚又再次咽了回去。


    就這麽混混沉沉地睡到了天亮,馮七打定注意,無論如何都要重新振作起來。才不辜負老白這位朋友的期待,和謝家人的信任。


    到了第二天早上,馮七吃了早飯,白師傅邀請他到前麵院子裏試試身手。甚至還故意帶著幾分挑釁。


    “擇日不如撞日,老馮,不如今天,咱們倆就小試身手。看看這幾年,功夫到底有沒有長進。”


    馮七自然是一口答下來。甚至連他的那些家夥都帶上了,也打算在老白麵前,一展身手。


    兩位白案大師要小試一場,很快就引起了那些學徒和幫工們的注意。


    大家都是幹這個行當的,自然也想領略一下兩位大師傅的白案手藝。


    隻是,馮七的狀態顯然不太好。


    一進到那廚房裏,他腦海裏就浮現出,幾個月前兒子被送到醫院那一幕,耳邊也回響著。


    “馮師傅,快去看看,你兒子從那破橋上摔下去了。”


    他一急,就把手拍在蒸鍋上,燙傷了,也無暇處理,隻是一個勁地拚命向醫院跑去。


    ……


    馮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忍著走到案板前麵,強迫自己定下心來。


    可他的右手卻火辣辣地疼。一開始,他還強忍著,後來就忍不住了。


    他的手指開始不斷地顫抖,連擀麵杖都握不住。到最後,那擀麵杖甚至掉在了地上,發出了很大的響聲。


    馮七抬起頭,看著周圍那一雙雙詫異的雙眼,甚至能聽見他們地竊竊私語。


    “這還白案大師呢?他怎麽這樣呀?連擀麵杖都拿不住。”


    馮七突然就意識到,他的廚師生涯可能真的要完了。


    作為白案廚師,他手疼手抖,而且根本就停不下來。


    那還怎麽當廚師?


    馮七撿起擀麵杖,垂著頭,就走出了那間廚房。


    白師傅幾步追了出來,拍著他肩膀說道。


    “老馮,你別往心裏去。先休息一段日子,你這毛病自然也就好了。”


    馮七卻回頭看著他,沉聲問道:“老白,你幾歲跟你爹學得手藝。”


    “七歲吧。”白師傅也沒深想,就開口道。


    馮七一臉沉思地說道:“我也是七歲,第一次跟我爹進廚房。我爹對我說得第一句話就是,白案廚師手得穩。手如果不穩,什麽都完了。


    可我自從聽到我兒子出事時起,我的手就傷了,還一直在抖。我怕被別人看出來,才請的假。


    所以,現在老白你也知道了吧。我馮七算是毀了,幹不了白案廚師的活了。”


    他說完轉身就要走,可白師傅卻重重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老白,剛到京城的時候,我腿已經完蛋了。走路都不正常。我去一家餐館,想做個臨時工。可是,我東西都被人丟出來。我也被那些人推搡到大街上,摔倒在地上。


    我腿疼得爬都爬不起來。他們卻說,就你這瘸子也想在我們廚房裏討飯吃?也不看你配麽?


    後來,我徒弟和謝三帶我和我媳婦去看病,吃了好幾年的藥,我這不是也跟常人一樣了麽?


    過兩天,我也帶你去找那老中醫看病,你這手抖的毛病,肯定也能給你治好了。老馮,你就好好先歇幾天吧。”


    馮七卻搖頭苦笑道:“我這是心病,怎麽治?一進廚房裏,我就想起我兒子出事時候的樣子。”


    白師傅想要再勸他,然而馮七卻轉身走了。


    ……


    從那天開始,馮七也不願意出現在人前了。


    他一個人悶在屋裏。飯菜都是白師傅、謝三他們給他送進去。


    馮七對所有人都陰沉著臉,有點自暴自棄的樣子。唯一的例外就是謝家那對小猴子。


    雙胞胎總是趁著大人注意不到,偷偷跑去找馮七伯伯玩。


    馮七偏偏就對兩個猴寶寶放不下,也狠不下心來。他是打心底喜歡著兩個孩子。


    不然,早就收拾東西,回老家去等死了。


    ……


    一天下午,小猴哥非得拉著馮七出去玩。


    馮七被纏得沒辦法,隻得拉著小猴妹,跟在小猴哥身後。


    沒想到一到院裏,那小猴哥就對他展示了一向獨門絕技。蹭蹭幾下子,就爬上了院子裏那顆歪脖樹上。


    在想叫他下來,已經來不及了。


    馮七急得夠嗆,就去搬梯子過來,想要上樹把那猴崽子給弄下來。


    他好不容易拿到牆邊的梯子,一轉身,就看見了讓他心驚肉跳的那一幕。


    小猴哥坐在樹杈上還不老實,正攛掇他妹也往樹上爬呢?小猴妹妹也不知道怎麽的,居然真的爬了。


    馮七也顧不得其他了,扔下了梯子,就往歪脖樹那邊跑。


    那小猴哥還低著頭給他妹妹加油呢,順便做了爬樹指導。


    “腳踩那個包上,一下就上來了。”


    ……


    與此同時,路過的董香香看見樹上的兩孩子,也嚇得手腳發軟。


    她也扔下手裏的東西,不顧一切地往樹這邊跑。


    隻是這時候已經來不及了。穿著粉色裙子的小猴妹妹,顯然是沒有猴哥哥那麽靈活。她又是第一次爬樹,爬著爬著,一個沒踩穩,就向後摔了下來。


    董香香被嚇得魂都要沒了,手腳都動彈不得。


    關鍵時刻,馮七跑過去,一抬手就把那小猴妹給硬摘了下來,抱在懷裏。


    小猴妹妹驚魂不定地看著他,小臉刷白,一時間,甚至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馮七小心翼翼地抱著懷裏的孩子,拍著她後背,嘴裏不斷地重複著。


    “沒事了,孩子,咱們沒事了。沒摔著,一點都沒摔著。”


    他一邊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這幾個月來,他心裏總是有個結。沒事的時候,他就愛鑽牛角尖,總是想著,倘若他兒子從橋上摔起來的時候,他這個當爹就站在下麵接著他。那孩子一定會沒事的。


    誰成想好幾個月的執念,卻化作了今天的伸手一接。


    馮七也沒想到自己能這麽快,接得這麽穩。此刻,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著,全身的血都好像要沸騰起來。


    至少這一次,他保護了孩子。懷裏這小姑娘沒事,實在太好了。


    原本被嚇到的小猴妹妹,一看伯伯哭得這麽傷心,就忍不住伸出小手,抱住了伯伯的脖子。


    嘴裏還軟軟地說:“伯伯不哭,沒摔著。”


    董香香一看女兒沒事,這才稍稍放下點心來。


    她又抬頭看向坐在樹杈下的兒子。


    小猴哥親眼看著猴妹妹摔下去,此時也嚇壞了,小臉慘白慘白的。


    董香香還沒說什麽呢,小猴哥先“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媽媽,害怕,下不去了。”


    董香香看著蠢兒子那可憐巴巴的小樣,一時間,心裏的火氣也就都下去了。她實在舍不得太過苛責他。


    後來,還是謝三這個當爹的,沉著臉,爬上梯子,把那猴崽子給摘了下來。


    ……


    那天下午,小猴哥哥受到了爸爸的嚴厲懲罰。


    手板被打了三下戒尺,都打腫起來了,還要去跪老祖宗的牌位。


    小猴哥嗓子都哭啞了,謝三卻始終黑著臉坐在一邊,也不理他,也不許家人為他說情。


    直到小猴哥自己認識到錯誤,保證以後再也不帶著妹妹爬樹了。懲罰才算暫時結束。


    馮七都不知道,謝三管教起孩子來,竟是這麽嚴格。


    他也想開口勸勸謝三,小孩子也不是故意的。


    可惜謝家老小,似乎都習慣謝三這麽管孩子了。老白兩口子都沒說什麽,馮七也就沒好意思說。


    那天晚飯,馮七實在不放心小猴哥,也特意出來跟大家一起吃飯了。


    過了好一會兒,謝三才抱著小猴哥出來了。


    小猴哥眼睛都哭腫了,坐在桌邊,卻開始忍不住向媽媽撒嬌道:“手疼,腿也疼,要媽媽喂。”


    董香香心一軟,剛要拿起碗喂他。


    謝三卻沉聲喝道:“你自己吃,你都多大了,還要別人喂。”


    小猴哥哥一縮脖子,委屈地用那雙紅腫的眼睛看了爸爸好幾眼。


    謝三卻始終黑著臉,完全不為所動。沒辦法,小猴哥這才用沒受傷的右手,拿起自己的小勺,開始慢悠悠地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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