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殿。


    周昭武穿著一身常服坐在書案前,一邊吃著,一邊翻看手裏的奏章。


    這時,春明領著王誠走了進來,小心翼翼道:“大王,王將軍到了。”


    周昭武停下筷子,抬頭看向王誠,道:“沒吃飯吧?那就是給你準備的。”


    他指了指左下手的那張小桌,桌上放了四盤菜,一壺酒,還有碗筷。


    王誠怔了怔,他想過跟周昭武碰麵的場景,也許是頒獎,也許是勉勵,亦或許是苛責,但從沒想過這幅畫麵。


    “怎麽?不餓?還是不想吃?”周昭武揚起墨眉道。


    王誠抖了個激靈,而後來到那張小桌前老老實實坐下。


    桌案上四盤菜都是硬菜,一盤鹿肉、一隻羊腿,一條銀白色魚,還有一盤看不出來頭的肉製品。


    王誠有意無意地瞄向周昭武身前的菜,也是四盤,但是分量和菜品都比不過他的,其中兩盤還是素的。


    這位從邊塞起家的王子果然跟其他人不同,換做其他的周王,哪會像他這般簡簡單單地對付一頓午飯。


    即便是那位一統天下的宣王,坊間傳聞一天至少吃一頭羊。


    大周能在短短的十幾年從那場血亂中恢複,並且國力遠勝靈王在位的任何一個時期,這位當今周王不知投入了多少心血。


    見王誠遲遲不動筷子,周昭武道:“是不合胃口嗎?”


    “末將吃不下。”王誠道。


    周昭武放下筷子和奏章,轉頭對已經退至門外的春明說道:“春明,讓禦膳房重新給王將軍做幾盤好菜。”


    “不!不用了!”


    王誠趕緊阻止,起身來到殿中,道:“末將剛才在想,大王吃得如此樸素,末將卻是大魚大肉,末將如何吃得下?”


    “原來如此!”


    周昭武臉上露出笑容,看著王誠道:“你讓寡人很意外,寡人在軍中也待過不短的時間,能有你這般心細的將軍幾乎從未見過。”


    “兵法有雲:善戰者,求之於勢,不責於人,故能擇人而任勢。”王誠道。


    “勢?”


    周昭武有些不明白,但他一下來了興趣,道:“何為勢?”


    王誠解釋道:“善於用兵的人,會通過觀察和分析形勢來製定戰略。他們不僅僅局限於局部的戰鬥,而是從宏觀的角度去審視整個戰場。他們能夠準確地判斷形勢,從而把握戰爭的全局。在戰爭中,形勢是至關重要的因素。善於運用形勢的人,能夠充分利用環境、資源和心理優勢,創造對自己有利的局麵。而要做到這一點,需要有深厚的戰略眼光和敏銳的觀察力。”


    周昭武剛才有些一知半解,但聽了王誠解釋後,立刻想明白了,手指著王誠笑道:“你啊!吃個飯都能給寡人弄出兵法來,難怪西境換了這麽多將領,唯有你替寡人收複兩郡之地,你確實擔得起“名將”二字。”


    “王上謬讚了。”王誠道。


    “好!那咱們今日就吃點簡單的。”


    周昭武把春明叫了進來,道:“把王將軍桌上的菜都撤下去,換上寡人的。”


    “是!”


    春明將兩名小內侍喚了進來,讓他們把王誠桌上的菜撤走。


    “坐吧!”


    周昭武讓王誠回到座位,半開玩笑道:“這可是你要換菜的,等會如果吃不中,你可別怨寡人。”


    “末將不敢。”王誠道。


    “還有你不敢做的?”


    周昭武似笑非笑,道:“寡人命你回京述職,走水路連十日都不用,你硬是拖了一個多月才回來。”


    見王誠張口要說話,他一句話便堵住了王誠的嘴。


    “你是不是想說自己有傷在身?”


    見王誠不說話了,他接著道:“寡人並沒有要責怪你的意思,你這一路也不容易。”


    王誠臉色微變,周昭武明擺著是話裏有話啊!


    莫非他已經知道自己的遭遇了?


    作為這天下權勢最大的人,有什麽能瞞住他的眼睛?


    正在這時,剛才退下去的兩個小內侍各端了兩盤菜走了上來。


    待四盤菜擺上桌,周昭武伸手說道:“先吃點墊墊肚子。”


    王誠拿起筷子,先夾起素菜放進嘴裏,味道一時間說不出來。


    怪怪的。


    有點鹹,又有點甜,說不出來好不好吃,但也不算難吃。


    周昭武也重新拾起筷子,一邊吃飯,一邊說道:“你沒進京的這段時間,朝堂上關於你的言論有很多並不好。”


    王誠聞言,立馬放下筷子,起身說道:“王誠隻是一介武夫,大王讓王誠打哪,王誠就打到哪兒,朝堂之上的事情沒有興趣知道。”


    周昭武一雙眼睛盯著王誠,足足幾個呼吸,他忽然笑道:“站起來作甚?坐下!坐下吃啊!”


    王誠於是再次坐下,拿起筷子繼續夾菜吃,但才吃一口,就又停下了。


    “有人說你殺氣太重、膽大妄為,殺了那麽多夏人,挑起了兩國之戰。”


    王誠聽後,臉色難看,整個人的身子都仿佛僵硬了。


    就在這時,他又聽周昭武說道:“但是寡人要說的是,那是他們迂腐。他們沒在邊境待過,不知道邊境將士的辛苦,更不知道戰場局勢千變萬化,戰機稍縱即逝。你作為一軍之將,寡人又將西南防務盡數交由你,你若是不能把握西南局勢,抓住戰機,那是在辜負寡人對你的信任,也辜負萬千將士對你的信任。”


    “大王明鑒。”王誠起身附和道。


    周昭武看著王誠,繼續說道:“王誠,你知道寡人等這場勝利等了多久嗎?”


    王誠想了想,搖頭道:“末將不知。”


    周昭武豎起四根手指,道:“四十年,整整四十年!”


    他解釋道:“寡人今年五十有二,十二歲那年第一次聽說關於邊境的事,夏國每年都會出兵騷擾我大周邊境,殘害大周百姓。那時,寡人便立誓,有朝一日寡人定要夏國血債血償!”


    “寡人即位至今,對內,嘔心瀝血,不敢怠政;對外,懷柔忍讓。為的是什麽?為的就是報仇雪恨!是你!讓寡人看到了希望!是你!完成了寡人的夙願!”


    王誠躬身行禮:“末將謝大王誇獎。”


    周昭武擺了擺手,讓他起身,接著道:“你一定很疑惑,甚至西境的所有將士都不明白,我們已經建立了大好局勢,為何不再繼續出兵,反而把你這位有大功之將調回來?”


    “大王將末將調回,必有大王的考量。”王誠模棱兩可道。


    周昭武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殺了夏國那麽多將士,策反了李林,更是殺了驃騎將軍李元旭,夏王李元傑對你恨之入骨,他一定會想方設法除掉你,不惜一切代價!”


    王誠自然知道這一點,但從周昭武嘴裏說出來,他聽出了別的東西。


    夏國怎麽說也立國了幾百年,絕非一些江湖門派可比,手裏麵必然掌握著一些極其強大的力量,如果真要花心思去對付一個人,很難有人能安安穩穩地活著。


    他忽然想到,周家那位武王周應熊突然出現在陵州,絕不是去散心的。


    周應熊在無量觀鬧了那麽大的動靜,現在整個天下都在傳,夏國那邊必然也知道了,他這分明是在告訴夏國那邊:我周應熊到這邊了!


    一名武王出現在西麵,夏國即使想整什麽幺蛾子,也要掂量掂量。


    “寡人把你調回來,就是想避避風頭。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哪怕有再強的人守在身邊,也有打馬虎眼的時候。”周昭武道。


    “果然!”


    王誠證實了心中所想,周應熊就是周昭武指派過去的。


    江湖上傳言:周應熊不問朝堂之事,那他媽的就是在放屁!


    什麽周遊天下,這分明就是一座移動的導彈車,還是帶核彈頭的那種,就是為了威脅那幾個不安分的鄰國。


    仿佛就是在告訴那些國家:你要是想打常規戰,那咱們就好好地打,你要是不講規矩,出動武王,那我一定會跟你奉陪到底!


    “王誠謝大王愛護。”王誠道。


    周昭武笑道:“你啊!能想明白就好,為了保住你,寡人可是用了不少人情。”


    “謝大王!”王誠重重地行了一禮。


    周昭武抬手讓他坐下,道:“寡人又何嚐不想乘勝追擊?但如果真的把夏王逼急了,不顧一切地與我大周死戰,後果不可預料。所以能一口氣吞掉那兩郡之地,李元傑就算不想接受,他也得接受。畢竟是他不講道義在前,一切是他咎由自取。”


    “末將明白。”


    聽周昭武這麽分析,王誠心裏的疙瘩總算去了,同時暗暗對周昭武豎起大拇指。


    君王的考慮果然更具大局觀,能克製住自己的欲望,絕非尋常人可比。


    “這次召你回來,你就好好休息休息。劍用久了難免會留下幾個豁口,尤其是你這柄神劍,得時不時地保養,在最關鍵的時候給敵人必殺一擊!”


    周昭武目光閃爍著寒光,接著道:“如今優勢在我,咱們不急一時,早晚寡人必會收回所有的失地。”


    “大王所言極是!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王誠道。


    “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


    周昭武嘴裏念叨著,突然,他兩眼放出精光,看向王誠,道:“看來你比寡人想的還要深啊。”


    “並非末將想得深,而是有大王此等明君主政,國力蒸蒸日上,我大周未嚐不能再次一統天下。”王誠道。


    “一統天下?”


    周昭武有些被驚住了,能將國土恢複到他祖父那個時候就已經很不錯了,一統天下他隻是在夢裏想過。


    “真的能一統天下?”


    他看著王誠,目光中仿佛燃燒了兩團火,要把王誠燒碎。


    王誠見狀,恨不得把自己一巴掌拍死,都是自己惹的騷。


    好在他看了《大秦帝國》,是《大秦帝國》的死忠粉,最喜愛第二部《縱橫》,於是組織了一下語言,道:“幾年十幾年自然不可能,至少得幾十年,甚至一代人。”


    “幾十年?寡人等得起!”


    周昭武神色興奮,迫不及待道:“將軍有何策教我?”


    王誠感受到了周昭武語氣的變化,這是真的在請教他。


    已經都到了這個地步,他隻能硬著頭皮道:“如今列國紛爭,唯有我大周實力最強,一國對諸國勝算渺茫,但對一國、兩國,仍舊有很大的優勢。大王何不采取“合縱”之策,結盟他國,孤立一國,再逐步蠶食,削弱它力量,讓它徹底淪為我大周附庸,最後是否滅之全在大王一念之間。”


    本來還很興奮的周昭武在聽到這個計策時,心中燃起的火一下少了,因為類似的計策不是沒有人提過。


    心裏雖然失落,但他還是說道:“此計策雖巧妙,但實施難度太大。如今諸國都視我大周為頭號大敵,他們怎麽可能與我結盟?”


    王誠於是再次拿出張儀的那一套,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列國其實都有稱霸天下的野心,之所以不敢,是因為他們都沒有攻滅他國的實力。如果能滅掉他國,得他國之土地,大王以為他們會不動心嗎?”


    周昭武聞言,悚然一驚,道:“將軍之言,讓寡人驚起一身冷汗。將軍所言不錯,列國都有稱霸的野心,如果擺在他們麵前的是大片的土地和城池,他們一定會動手。”


    隨後,他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將軍以為,我們先對誰下手為好?”


    “鄭國。”王誠道。


    周昭武道:“我以為將軍會拿夏國開刀,沒想到竟是鄭國。”


    “夏國已被咱們打了一次,就如大王所言,再打它的話,它就會狗急跳牆,跟咱們拚命。鄭國不同,鄭國在幾國當中實力最弱,又與夏國、魯國接壤,因為邊境問題,他們也打了不少次,並非鐵板一塊兒。而且夏國現在丟了那麽多地方,正是滿肚子怒火沒處發的時候,所以拿鄭國開刀最為合適。”王誠解釋道。


    “夏國剛被咱們打疼,他會與咱們結盟嗎?”周昭武疑惑道。


    王誠道:“咱們不是打下了四州嗎?把柳州、氐州再還給他們就是。”


    “這可是你親手打下來的,死了那麽多將士,你就那麽忍心讓給他們?”周昭武看著王誠道。


    王誠信誓旦旦道:“末將能打下它們一次,就能打下他們第二次。”


    他接著道:“況且,如今那兩座城跟空城無異,裏麵的百姓基本上被末將遷入西南,讓給他們又有何妨?”


    “這事鮑正在奏章裏跟寡人說過,沒想到竟還會有這麽大作用。”


    周昭武有些意外,接著道:“如果將柳州、氐州這兩地讓給李元傑,未必不能與他結盟。那麽剩下的就隻剩魯國和蒙兀,至於高山、百越、林胡這幾個蠻夷不足為慮。”


    “魯國和蒙兀兩國,將軍以為如何處理?莫非也要送幾塊地給他們?”


    他臉上露出玩味的神色,一瞬不瞬地盯著王誠。


    王誠道:“末將以為蒙兀國完全不用擔心,這就是狼一樣的草原部落,隻要它發現有肉可以吃,它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撲上來撕咬!用不著與它結盟,況且與它結盟沒有用。”


    “不錯!那是一個完全沒有道義的國家,今天結盟,明天就會撕毀。”


    周昭武點頭,接著又道:“那麽就剩下魯國了,將軍以為如何與他們結盟?”


    “末將嘴笨,遊說魯王之事大王完全可以遣一名特使,曉之以利,動之以理,想必魯王一定會答應下來。”王誠道。


    “你還嘴笨?”


    周昭武指著他笑了笑,搖頭道:“要不是寡人知道你是領兵打戰的將軍,寡人還以為你是哪個謀士。”


    “外交確實不是末將所擅長,就是帶兵打戰末將也是半吊子。”王誠仍舊堅持。


    周昭武道:“放心吧!怎麽遊說魯王,寡人心中已有人選。”


    二人隨後又就著細節繼續商討。


    這一談卻是從中午談到了傍晚,周昭武才讓王誠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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