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平靜的語氣聽著像是在敘舊,但意在言外的對話讓林嵐這個旁觀者都能聽出其中含義,她緊著心看著李慕珩和江言,等他們做一個了斷。


    李慕珩突然回頭,目光落在林嵐神色複雜的臉上,像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可以讓她出去嗎?”


    林嵐錯愕地看著李慕珩,對方已經挪開視線,似乎多看一眼都會汙了他的眼。


    江言瞧著這一幕,心情頓時舒暢了許多,他衝林嵐燦笑道:“我慕珩哥叫你出去,你就去門外等著。你今天表現的這麽好,答應給你的獎勵我會很快兌現。”


    後麵這話是說給李慕珩聽得。


    知江言是故意刺激李慕珩,林嵐隻能在心裏苦笑。黯然收回目光,她轉身走出病房。


    待病房門合上,江言輕聲長歎了口氣,轉動輪椅麵朝窗戶。逐漸西下的陽光灑在他身上,有種歲月靜好的美感,“你對林嵐今天的表現還滿意嗎?”


    李慕珩眼底浮過一抹痛楚,嘴角卻上揚著,“有你在後麵做軍師指導,表現自然不俗。”


    “你誤會了,我隻讓她去現場當著各媒體的麵把你帶到這裏來,可沒讓她在那種場合下揭穿你如何從北亞總經理當上董事長的曆程。”江言笑了聲,“不過倒也能理解她的心情,恨了你那麽多年,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讓你身敗名裂,當然不能錯過。換做是我,我興許會做的更狠、更絕。”


    江言又轉過輪椅麵朝李慕珩,果不其然的在李慕珩臉上看到隱忍的悲涼,“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被自己最在乎的人傷害出賣是什麽樣的心情了,有沒有想要親手掐死她的衝動?或者說……毀掉她的一切,讓她生不如死??”


    李慕珩修長的眉微微皺起,“你恨我?”


    “恨?”江言仿佛聽到一個很好笑的詞,揚聲笑了出來,邊摸著右腿邊道:“你看看我這條斷腿,再看看我這骨瘦如柴、如同廢人般的身體,是不是像個五六十歲的老人?還有我這六年來的非人生活,從身體到精神上的雙重折磨,區區一個恨字哪裏承載的了。”


    江言越說越高興,積忍已久的憤怒和折磨終於找到一個宣泄口,恨不能一次性發泄完。但他不想做劊子手,一刀斷頭的了結太幹脆,會顯得很無趣。


    李慕珩冷眼注視著江言笑得猙獰的臉龐,與過往重疊,記憶裏的江言眉清目秀,很討人喜歡。


    那時江言是個養尊處優的少爺,卻沒有少爺脾氣,接人待物彬彬有禮,小小年紀有著大人才有的謙順溫和。若非那場變故,江言哪會成為今天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對江言,他是愧疚的。因為無論如何,江言都是他弟弟。


    這份愧疚一直伴隨著他。江言死後,在不知父親的死與郭瑞陽有關之前,李慕珩盡心盡力地幫助郭瑞陽經營北亞,將郭瑞陽視為尊敬的長輩,隻為彌補沈月卿當年無意犯下的過錯。


    六年前,李承佑和李永卓相繼去世,天海集團破產後,李慕珩遠走墨爾本,在那邊與一個名叫謝宴生的人匿名合開了一家公司,踏上掙錢還債之路。


    謝宴生是某黑道幫派的太子爺,家族勢力龐大,無論黑白兩道人脈頗廣,墨爾本那邊也有謝家的勢力。李慕珩有他相助,一年的經營公司大有收益,第二年就帶著那筆資金回國還了部分債務,同時拜祭李永卓和李承佑。卻因此泄露了他匿名在墨爾本投資的事,引發國內銀行追債,銀行聯合墨爾本銀行凍結了他公司的資金。謝宴生因為牽扯到一起刑事案件,不得不遠走他國,六年來一直杳無音訊。


    沈月卿從杜坤朗處得知李慕珩公司資金被凍結這個消息,想從郭瑞陽手中借一筆錢幫助李慕珩緩解經濟問題,但當時郭瑞陽一直懷疑江言不是他親生的,正鬧著別扭,準備做親子鑒定。沈月卿自己也不敢確定孩子到底是郭瑞陽還是李永卓的,隻好在做親子鑒定之前,找人假裝綁架自己和江言,索要一筆天價贖金。


    李慕珩事先並不知情,從新聞上得知沈月卿和江言被綁架的消息,他跟著警方協助救援。等他和杜坤朗趕到現場時,警方已經宣布江言死亡,沈月卿不知所蹤。


    他找了很久才找到沈月卿,隻是那個時候沈月卿已經精神失常。


    李慕珩一直以為江言死了,以為那件事會就此沉埋。卻不曾想,當初那個孩子還活著,在折磨痛苦中煎熬了六年,此刻正拖著破敗的身軀坐在自己麵前,帶著浴火重生的滔天恨意來討債。


    迎著江言陰冷怨毒的目光,李慕珩心一下就軟了,他站起身走到江言跟前緩緩蹲下,單手放在江言毫無知覺的右腿上,仿佛能感受到對方的麻木,他皺緊了眉,聲音粗啞,“小言,六年前的事我深感抱歉。”


    平生第一次,卑微地垂下頭,向一個比自己小近十歲的人道歉。


    江言偏著頭看著李慕珩低聲下氣的樣子,臉上笑容瞬間僵掉,他歪著頭,“你以為你卑躬屈膝地蹲在我麵前,一句‘深感抱歉’就能撫消掉你跟那個女人對我造成的傷害?”他突然發瘋般的猛捶打著自己的斷腿,嘶吼道:“我的腿能好嗎?我能像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一樣嗎?我爸爸能活過來嗎?我這六年的苟延殘喘能當做沒發生嗎??不能!李慕珩,真的不能啊!”


    李慕珩猛抓住江言的手,製止他瘋狂的舉動,但江言卻一把將李慕珩推開,怒目圓瞪地吼著:“你彌補不了我,那個女人也彌補不了,你們死一萬次也彌補不了。我想讓你也體會跟我一樣的痛苦,讓你失去一切,做個隻配活在陰暗見不得光的房間裏廢人,生不如死。”


    江言說完,放聲大笑起來。


    站在門外走廊的林嵐都能聽見,她回頭看著緊閉的木門,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兒了。


    病房裏隻有江言的笑聲,李慕珩沉靜地看著他,內心被虧欠和自責蒙上了一層紗,讓他無法理智的做出回應。


    許久,江言笑聲停止,他嘖嘖歎了兩聲,“我真想讓世人都看看,素來高高在上,矜貴驕傲的北亞集團總裁李慕珩的真麵目。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沈月卿為了她前夫的兒子,綁架了自己的親兒子,去向丈夫索要天價贖金的事兒呢。”


    李慕珩垂下眼瞼,沒有反駁,且替沈月卿擔下了所有過錯,“當年的事是因我而起,你要報複可以衝我來。”


    “你為了包庇沈月卿,不僅娶了自己不愛的女人,還叫自己的仇人嶽父,像個哈巴狗一樣苟且偷生。李慕珩,你真可憐。”江言指著門外麵,“你愛門外站著的那個女人吧,可三年前,就是江容清把她從台階上推下去,導致她腹中的那兩個孩子流產。杜芸去醫院拿林風要挾她忍氣吞聲,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還差點被杜芸派去的人強暴。而你呢,你在哪裏?如果不是江越救了她,她現在就是盒子裏的一把骨灰。”


    江言故意停頓了片刻,看著李慕珩攥緊拳極力隱忍的模樣,意猶未盡地在對方傷口上繼續撒鹽,“這三年來,為了有朝一日能報複你和杜芸那對母女,她對我低聲下氣,唯命是從,頂著藍音的惡名應付金色年華那些對她圖謀不軌的油膩的男人……”


    “江言!”李慕珩厲聲打斷江言,他大步邁上前一把揪住江言胸口的衣服,氣勢寒峭,“你想怎麽對付我,我隨時奉陪,該還你的我不會欠著!但你要仗著我對你有虧欠就對我身邊的人為所欲為,我可以用命保證,休想!”


    江言骨瘦如柴,被李慕珩這一折騰有些喘不過氣,但他仿佛有受虐傾向般滿足地笑,“你放心,林嵐有江越,不需要即將失去一切的你不自量力。不過既然都主動負荊請罪了,我當然會滿足你。”


    深凹的眼緊緊盯著李慕珩,重重推開李慕珩揪緊衣領的手,江言皮笑肉不笑地說:“沒有在今天那麽重要的場合揭穿你和沈月卿的種種惡性,是顧念你我兄弟一場,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但本該屬於我的,你必須得還。”


    李慕珩眸光深沉,揪著江言衣服的手鬆了鬆,最後放開江言站直身,聽江言自言自語地開口講條件。


    江言順了口氣,還虛弱的咳嗽了兩聲,理了理衣領,他漫不經心地說:“我的要求不高,就兩件事。第一,回去開兩場會,第一場董事會,將北亞本屬於我的股份歸還給我,包括江容清手裏的百分之二十。第二場記者會,除了公開我的存在外,主動辭去北亞所有職務,並且表決從今以後再不踏進北亞集團,以後個人發生的所有事,與北亞均無關係。”


    從見到江言那一刻開始,李慕珩心知就會有這一刻。


    北亞集團是郭瑞陽親手建立,即便當初企業初建時是李永卓出手扶持才得以壯大,但在江言眼中,北亞是郭瑞陽的,他是郭瑞陽唯一的後人,自當繼承北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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