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很快便到了春節時候。


    薊城之中,家家戶戶都在準備迎接新年,街上的喧鬧夾雜著聲聲爆竹,傳入到了袁熙府邸中。


    沮授抬起頭,看在還在滿屋的竹簡中提筆苦思冥想的袁熙,以及一旁發呆的郭嘉,不由苦笑著著搖了搖頭。


    今天就要過年了,掾屬們早就都各回各家,和家人團圓去了,偏偏袁熙拉著兩人,商討年後在幽州村鎮安插官吏的事情,袁熙說出這些官吏負責的具體事項後,沮授便瞬間頭大了幾分。


    管的好像也有些太多了!


    從播種到救災,從義學到互助,從征兵到勞役,這些下派的吏員都要掌握。


    沮授也能了解袁熙的想法,在這之前,這些工作除了部分漢廷委派的吏員外,皆是由村裏鄉鎮的地主豪族幹預的。


    而且沮授認為,這種做法流傳了幾百年,也有著其合理性。


    漢朝實行的是郡縣製,郡以下設縣,大縣(萬戶以上)設縣令,小縣(萬戶以下)設縣長,都是一縣的最高長官,與縣同一個級別的地方行政機構還有道,國,邑。


    縣以下的是鄉,裏,亭,漢製十裏一亭,十亭一鄉,鄉下有裏,什,伍,裏設裏長,什設什長,伍設伍長,亭設亭長。


    所以按漢製來說,其實有大量的村鄉吏員,也確實發揮了不少作用。


    但實際上,漢廷對的行政權力能有效到達的最底層那一級,是縣令。


    再到下麵,就很難顧得上了,很多政令的下達和行使,雖然也要經過鄉長亭長,但真正落實執行出效果,就離不開另外一個勢力。


    當地大族。


    作為的地頭蛇,漢廷各級下來的政令,都需要其配合,不然完全無法推行。


    而產生這種因素的根本原因,在於土地。


    自西漢建立,從劉邦開始,推行了減免土地租賦的休養生息政策,十稅一改成三十稅一,用來增加百姓收入,擴大人口增長。


    據史書記載,這種放任自流的無為而治政策,是漢廷的國庫日漸充盈的原因,乃至三代後的漢武帝能夠發動對匈奴的大戰。


    這乍聽上去很美好,但仔細一想,卻完全不符合邏輯的。


    國庫的錢,到底從哪裏來的?


    有人說這是漢文帝向郡國開放了鑄幣權,以及賣爵位官位賺的,但隻是一部分原因。


    一般來說,若國庫充盈,百姓必然生活富足,但真實情況卻是漢文帝時期百姓生活困苦,甚至比劉邦立朝時還嚴重。


    晁錯在《論貴粟疏》中描述,百姓依然處於饑餓和半饑餓的狀態,大部百姓依然在生命線上掙紮。


    《漢書·卷二十四上·食貨誌上》記載,許多百姓因為沒有地耕種,走上了落草為寇的道路,董仲舒數次上書朝廷的內容也是如此,所以當時有人私下將文景之治稱作是虛假的繁華。


    封建王朝開國之後經濟變好,有時候和政策關係並不大,純粹是太平時代,人口大規模增長的紅利而已。


    在漢朝初年到漢景帝時期,釋放了大量的耕地,也推行了減少賦稅的政策,但歸根結底還是分配出現了問題。


    在這種鼓勵兼並土地的政策下,絕大部分土地被當地的士族鄉紳擁有,他們不但拿到了漢廷的免租政策,同時還利用這個政策去剝削百姓,他們把土地以高價租賃給農民,有本錢的農民租賃土地,租賃費用超過了五成。


    如果風調雨順,百姓在耕種過程中勉強能夠留下供應一家人的糧食,但在漢朝災害頻發,風調雨順的年份十不存一二,常態是連著數年歉收,百姓不僅交給土豪鄉紳的賦稅沒有著落,一家人的吃喝都保證不了。


    於是百姓為了活下去,要麽賣身為奴,要麽成為流民,要了落草為寇,幹脆造反。


    當一個朝代盜賊蜂起的時候,必然是朝廷的政策出了問題,這個從文景之治之前便開始的土地難題,困擾了華夏上千年。


    之後曆朝曆代,從唐朝再到宋朝,最後到明朝,許多有誌向的人,也都在想方設法改革土地政策,想要找出一條更好的路來,但每次改革,無一例外都是遇到了極大地阻力,最終都以失敗告終。


    這便是幾千年來存在於村鄉之中的最大阻礙。


    地主鄉紳。


    鄉紳的正式名稱,直到宋朝才出現,但從秦漢的士和紳的概念誕生起,就一直存在了,被稱作“四民之首”,在交通信息不發達,政令不下鄉村的古代,是聯係百姓和朝廷之間的一座重要橋梁。


    於是也誕生了北宋時一句有名的話。


    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這裏麵的士大夫,便包括了廟堂之上的重臣大員,以及各層各級的官僚,最後乃至鄉間的地主士紳。


    皇帝並不直接麵對百姓,而是麵對士大夫,再通過士大夫治理百姓,從而治理天下。


    這種方式充斥著無奈,是封建社會的局限性造成的,也有不少皇帝嚐試改變,最後發現即使是皇帝的的力量,也無法徹底解決。


    這套東西形成定式後,最基層的鄉裏村間,變成了最上麵無法觸及的地方,雖有亭長伍長,但這種數年輪替的官員,怎麽比得上百年家族勢力深厚?


    所以另外一種角度來說,在華夏大一統的外表下,很多地方可謂是地主豪族控製的大大小小的獨立王國,雖然明麵尊奉的是朝廷律例,但也僅此而已了。


    這種積重難返的陳苛,在皇朝興盛時倒還能維持作用,但在皇朝積弱的時候,變成了極為不安定的因素,尤其是朝代末期,皇權衰敗的時候,對於下層的平民百姓來說,決定他們生死的不是皇帝,而是同一個村裏的鄉紳豪族。


    問題回到了當初,文景之治為什麽國庫會那麽充盈?


    答案是,當時因為土地加速兼並,地主鄉紳和貴族成了惠民政策的受益者,自然在上繳利稅方麵肯定非常的積極,不僅不會拖欠,甚至會想法設法多交,讓朝廷延續這種政策,為此他們會變本加厲剝削農民百姓,收取更高的租稅,來支持朝廷。


    這便是文景之治,也是很多朝代國庫充盈,下麵卻民不聊生,百姓流離失所,被迫造反的的真相。


    而之後被飽受詬病的漢武帝劉徹,反而是趁著對外用兵的機會,大改之前的國策,逐步分化貴族和豪紳的權利和土地,用中央集權將土地重新流轉到了百姓的手中。


    也因為如此,劉徹被出身地主階級的史官抹黑了不少。


    在袁熙心中,漢朝隻有兩個皇帝讓他佩服。


    一是劉邦,二是劉徹,這兩人起碼知道百姓要什麽,其他人都差太遠了。


    他將這些觀點寫下來,拿給沮授郭嘉等人看時,眾人無不目瞪口呆。


    雖然他們都是博學之事,對於漢代的曆史和記載都很熟悉,但還從來沒有人這麽赤裸裸地將這層溫情脈脈的外皮撕得如此幹淨,露出裏麵血淋淋的骨肉來。


    相較於渾不在乎的郭嘉,沮授澀聲道:“使君.明公要做什麽?”


    這是沮授第一次從心裏佩服袁熙的見識,也是重新開始認識袁熙這個人,他自然知道,袁熙不會無緣無故寫這種東西,自然是準備做些什麽事情!


    袁熙微笑道:“還是先生明白。”


    “幽州不像中原,沒有那麽多地主豪族,而且隨著外族南下,很多大族也會逃去中原。”


    “這對我來說,其實是一個很好的時機,我想嚐試著做些東西,看看能不能稍微改變這個天下,走出一條新的道路來。”


    相比於受限於時代的郭嘉沮授等人,站在前人肩膀上的袁熙,明白這樣的土地政策走下去,最後都會進入一條死胡同。


    不僅是漢代,唐宋元明的衰落,都和土地政策出現問題有關,而且這幾千年來,無數比袁熙更加出類拔萃的聰明人的徒勞努力,宣告了這條路是走不通的。


    對此現象,後世有評論,“單幹勢必引起兩極分化,兩年都不要,一年多就處出現階級分化,其中有些人還是貪汙多占,討小老婆,放高利貸買地,另一方麵是貧困農民破產,這恰恰是我們的社會基礎,我們的依靠。”


    “包產到戶,短期內可能會增加一些糧食,時間長了,便會兩極分化,資產階級就會重新起來,剝削勞動人民。”


    曆史的循環,便是如此,這是無可壓抑的人性,本來想要所有人都吃上飯,就是一個壓抑人性本能之惡的艱苦卓絕的偉大事業。


    袁熙知道自己不能脫離於時代的生產力局限,去做出一些高高在上,飄在雲端的不切實際的行為,他想要做的,便是給天下看到,起碼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走。


    沮授固然驚歎於袁熙的想法,但他還是很快提出了反對意見。


    “明公的想法,便是直接控製鄉亭,但沒有當地大族的支持,怕是寸步難行啊。”


    “畢竟大部分土地都在他們手上,相比十有七八的冀州,幽州也占到了十之五六啊。”


    “既要他們的土地,又要他們為幽州出力,老夫實在想不出什麽方法,防止他們吃裏扒外。”


    袁熙歎道:“先生說到點子上了。”


    他也不由歎服沮授的敏銳,這個問題,宋朝表麵的最為明顯,受到的反噬也最為激烈。


    宋朝嚐試將士大夫從土地上剝離開來,於是以相當強硬的態度和政策限製了士大夫的土地數量,同時用俸祿來彌補。


    想法是好的,但在士大夫看來,我既然土地都沒了,何必還要為你大宋賣命啊?


    女真遼國給的好處豈不是更多?


    於是宋朝誕生了大量的投降派,士大夫通敵成了宋朝的主旋律。


    朱元璋建立明朝後,看到了這個隱患,知道地主遲早會成為依附於皇權的寄生蟲,於是一邊大力打擊地主管員,一邊用諸王分封來控製土地。


    但皇帝隻有一個,地主卻有千千萬,甚至分封出的諸王最後也變成了最大的地主,所以朱元璋也失敗了。


    到了明末,反水的人不僅包括很多官員,還包括了晉商等勢力,便是因為他們和政體的聯係變弱,封建社會政體的根本是土地,剝奪了土地,便剝奪了認同感.


    尤其是商人,商業越發達,和國家政體的聯係便越脆弱,於是對政體的認同感也越薄弱,最終的道路,便是改換門庭。


    曆朝曆代,商人有了錢便想取得地位,有門路的想方設法進入上層,沒門路的直接用家底造反,很多時候造反作亂的,都是私鹽販子起家的。


    士農工商的排名,便是由此而來,不得不說,古人的智慧,有時候並不是那麽簡單的。


    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不僅僅是在現實中掀桌子那麽簡單,人心中的那張桌子,也必須徹底砸爛。


    所以袁熙對沮授道:“所以我想請奉孝先生在義學中,把我的這篇東西作為必修討論的科目。”


    “另外幽州的村吏安排,由公與先生主持。”


    郭嘉和沮授聽了,都是麵露苦澀,袁熙這人,每次讓他們做的事情,都是極為難辦的,這次更是坑中之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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