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洛河將一切都安排妥當。沿著走山人披荊斬棘開辟出的道路上山,在尖銳的石壁縫隙中,用手扒開遮住洞口的藤蔓,一個能容納兩人通過的洞口暴露出來。


    “我很懷疑,聶公寶庫是否會落在這種…破地方。”鄭修看著伸手不見五指,黑烏烏的洞口,眼角抽搐說出一句。


    謝洛河笑了笑:“‘聶公寶庫就在岜山,這件事,不正是你公孫大畫師窺破畫聖四季圖奧妙後得出的答桉?”鄭修輕歎:“我之前就說過,我不太肯定。如今到了這裏,更是懷疑。”謝洛河搖頭:“既來之則安之,來都來了…”謝洛河的聲音越來越小,她將馬栓在山下後便背著一個鼓鼓的行囊,此刻她屁股對著鄭修,在行囊中摸索著什麽,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沒再往下說。


    鄭修知道謝洛河想說什麽。無非就是,來都來了不下去找找總覺得不甘心。


    謝洛河從行囊中摸出一捆手指粗的麻繩,她稍稍用力扯緊,試了試繩子的堅韌程度,將其中一頭丟向鄭修。


    鄭修察覺到謝洛河對聶公寶庫的執著,知道勸不動,沉默片刻後,隻能叮囑道:“小心些。”


    “嗯,你,小心。”謝洛河將握住繩子另一頭,在自己手腕上纏了一周。


    一刹的愕然後,鄭修回過味來,瞪著眼睛指著自己,一臉不可思議:“等等,是我下去?!謝洛河理所當然地點點頭:“不然呢?我下去?你舍得?我若困在裏麵,餓死渴死了,你的鳳北,可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他……”鄭修瞬間破防。


    “嗯?”


    “沒什麽。”


    “你真好。”謝洛河讚道,將亮出幾分的箭插回箭袋中。鄭修無奈地將粗繩在腰間捆緊,踩著石壁上的凸起,小心翼翼地向下攀爬,進入洞窟。


    洞窟比鄭修想象中更要寬敞,可光線極差。過了一會,鄭修抬頭時已經無法看見入口,再加上外界天昏入夜,更是無光。


    鄭修摸黑又順著洞窟深入大約幾丈後,忽然一拍腦門,暗罵自己傻了。


    在畫中世界呆久了,鄭修漸漸忘記了自己


    “異人”的特殊,將門徑奇術拋諸腦後。如今的他不僅是【囚者】,更是一位堂堂正正的【畫師】。


    嗯,大畫師。鄭修整個人借著腰間的粗繩懸在半空,兩腿踢動,借著慣性擺動繩索,擺了幾次後鄭修撞在石壁上。


    嚐試幾次後,鄭修終於抓住了石壁上的石縫,整個人如壁虎般緊貼石壁。


    “書呆子,你可平安?”上方傳來謝洛河擔憂的聲音,幾番回蕩,在洞窟中形成了空洞的回聲傳入鄭修耳中。


    在沒有外人在的時候,謝洛河總喜歡喊鄭修


    “書呆子”。


    “嗬嗬,死不了!”鄭修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便沒再理會謝洛河,從腰間取下洛河筆,咬破手指,沾了點血,摸著黑,憑著畫師的手感,在石壁上畫了一盞


    “燭台”。…隨著石壁上的


    “血墨”一陣扭曲與蠕動,火焰忽然


    “活”了,搖曳著,發出幽幽的血色光芒,照亮鄭修四周。


    “成了。”鄭修咧嘴一笑。畫師的快樂就是如此樸實無華。以後說不定還能畫點別的。


    【畫師】門徑看起來殺傷力不足,但可塑性極強,鄭修越來越喜歡走【畫師】門徑了。


    也不知這門徑走到最後,能演變成什麽。


    “你做了什麽?”謝洛河在上麵察覺到洞窟內隱約透出血色的光,疑惑問。


    “哈哈哈哈!我畫了一盞燈!”鄭修繼續向下爬,大笑回答。


    “別忘了,你用的是洛河筆。”聽出了鄭修話中難掩得意,謝洛河提醒道。


    “謝匪休得狂妄。”鄭修壓低聲音滴咕。鄭修無語,謝洛河一句話瞬間暴露了土匪本性。


    “你再罵我可真放手了。哼哼,摔死了你,一了百了,我也無需再找聶公寶庫了。”謝洛河的聲音悠悠傳來。


    鄭修頓時閉嘴,不敢再言,老老實實當礦工。每隔一段距離,鄭修便在石壁上畫一盞燈,趁著手指的傷口沒愈合就多畫點。


    雖然鄭修在多次經曆鬼蜮


    “重開”的過程裏已經不畏懼疼痛與死亡,但看著屢屢咬破而慘兮兮的五個指頭,鄭修欲哭無淚,好端端的書生手變成這般,有苦難言。


    終於,鄭修走到了底。這洞窟沒鄭修想象中那麽深,在牆壁上畫了一盞燈提供光亮,鄭修看清了底部的景色後,眉頭一皺一舒。


    月上枝頭。鄭修灰頭土臉從洞口爬出,看著謝洛河那滿是期盼的目光,鄭修緩緩搖頭。


    黑暗中,謝洛河亮晶晶的雙眸微微一暗,隻見她輕咬下唇,臉上有幾分不信,問:“有什麽?”鄭修拍拍身上的灰,無奈道:“六具骨骸,死去多時。衣裳早已腐壞,也許是來探寶的走山人,失足跌死,除了屍體外,再無其他。”鄭修描述得如此清晰,謝洛河不信也隻能信了。


    她抬頭看了一眼夜色,沉默著,然後輕輕吸了一口氣,正準備說什麽。


    不料鄭修這一次卻預判了謝洛河,不等她說話,鄭修便板著臉道:“小桃還在客棧裏。”謝洛河表情一怔,看著鄭修認真的臉。


    很快謝洛河移開目光,長發遮住右臉,輕聲道:“那,回去吧。”回程的路上兩人都很安靜,沒說什麽。


    鄭修再一次感覺到謝洛河有些不對勁,除了顯而易見的


    “焦慮”之外,鄭修一時間卻品不出其他。到了客棧,更夫在隔壁街咣咣敲鑼,謝洛河縱身一躍,推開窗戶進了房間。


    起初鄭修沒覺得有什麽問題,但等他冬冬小跑跑到房門時,緊閉的房門裏傳出謝洛河的笑聲:“夜深了,這位猴急的公子請回吧。”小桃在裏麵壓低聲音急道:“小姐,可天色如此晚了,要是讓公子露宿街頭……”…


    “你怎麽……窸窸窣窣……”


    “擠一擠……”


    “你呀……”裏麵主仆二人在爭論,最後小桃的嘴巴被捂住了。明明是本公子開的房!


    本公子花的錢!


    “強盜!土匪!匪性不改!”鄭修雖然沒打算做點什麽,但房間被占了總是不爽,罵罵咧咧地走了。


    幸虧今夜不算寒冷,鄭修在路邊找了處可擋雨的屋簷下,將就一晚,直至天明。


    第二天一早,鄭修感覺有人在拍打他的臉。睜眼一看,謝洛河正笑吟吟地蹲在鄭修麵前,仍是那一副酷似鳳北的裝束,她的手上戴了黑色的手套。


    天灰迷蒙,沉沉濕氣在街上凝成一團團吹不散的霧。街角鄭修慘兮兮的蜷縮著,頭發上沾著晶瑩剔透的露珠。


    鄭修睡眼惺忪起身拍著身上的露水時,城內雞鳴聲此起彼伏。鄭修一聽,沒好氣地說道:“你居然起得比雞還早。”謝洛河笑了笑,指著馬廄方向,拉著鄭修就往馬廄走。


    路上,謝洛河怕鄭修擔心,說小桃在服藥後已經好多了,不必擔心。鄭修知道謝洛河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輕歎一聲,隨謝洛河出城。


    騎馬,出城,上山,下洞。連續五天。岜山的地貌遠比鄭修與謝洛河起初所想的更複雜,這五天他們共下了七個洞窟,皆一無所獲。


    第六天,兩位預料之中的客人來訪。是程囂與百曉生。程囂仍是那一副落魄俠客的裝扮,披著一襲厚厚的大氅,頭發淩亂,蒼白的臉色與懷中黑色的刀鞘一成不變,形成鮮明的對比。


    經過幾天的折騰,鄭修打死都不在雞鳴前起身了。今早他與謝洛河在客棧一桌喝著清粥,百曉生與程囂二人一屁股坐下。


    “肉包子,四個。”程囂酷酷地點了一份早餐。然後看向鄭修:“我,沒盤纏。”


    “沒錢你還吃那麽多?”鄭修瞪著程囂。很快肉包子上來了,程囂大口大口地吃著。


    百曉生似笑非笑地分別看了看謝洛河與鄭修。


    “你們,可找到寶庫入口了?”謝洛河皺起眉頭。鄭修並不驚訝百曉生知道他們這些天,天天上山下洞。


    瞧著百曉生擠眉弄眼一副欠揍的樣子,鄭修沉吟片刻,啞然失笑:“你知道入口在哪?”百曉生聞言,搖頭晃腦,神情甚是得意。


    謝洛河眉頭舒開:“說。”百曉生哼了兩聲。謝洛河微微一笑,緩緩將手掌按在桌上。


    卡。木桌裂開,當謝洛河抬掌時,桌麵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掌印。


    “咳咳。”百曉生立即道:“別急,我百曉生豈是見財忘義之人?”鄭修在一旁笑著補充:“不好說。”百曉生狠狠瞪了鄭修一眼,從懷中取出一副羊皮地圖,地圖上布滿黴斑,一看便知有些年月了。


    鄭修好奇地從百曉生手中奪過地圖,右下角寫著年號,鄭修一看,愣了片刻:“前朝的燕州地圖?江胖,你從哪裏找來的?”…


    “老夫,自有辦法!”百曉生得意地指著地圖上,岜山附近一處,敲了敲:“你們可看出端倪?”謝洛河目光落下,片刻後,謝洛河眼睛一亮:“前朝時,這裏曾有一條河?”百曉生點頭道:“我其實早兩日便抵達附近,得知你們二人孤男寡女,上山入洞,便不作打擾。老夫得此古圖後,對照史書,從史書上寥寥兩語中,察覺到一個巧合。”程囂吃完了四個肉包,重新板著臉,抱著黑色的刀鞘安靜地聽著。


    “嘿嘿,不查不知道,一查,老夫發現了天大的秘密。數十年前,燕州曾鬧洪澇,當時呀,可謂是死傷無數,慘絕人寰……”百曉生滔滔不絕地說著。


    “說重點。”謝洛河目光一凝,殺氣騰騰。


    “……當時據說負責燕州抗澇的,便是聶公。你說聶公好端端的貪官不做,非得來偏遠山區抗澇。”百曉生語氣一頓,眯了眯眼睛:“除非當年工部抗澇的撥款巨大,有利可圖,不然,你說聶公他圖些什麽?”


    “走!”謝洛河一聽,卷起古圖,如一陣風般衝了出去,眨眼消失在客棧門口。


    “我的古圖!”百曉生急了,但他看了看桌上的掌印,不敢發作。鄭修無奈,與程囂和百曉生對視一眼,百曉生納悶道:“這聶公寶庫中藏著的寶物,真如此誘人?”


    “或許吧。”三人追出,騎馬出城。臨近中午,抵達岜山附近。鄭修路上便在思考,聶公寶庫的問題。


    難怪他與謝洛河天天下洞,一無所獲。原來是方向錯了。從一開始聶公寶庫就不是藏在岜山的山體中,而是藏在地下。


    百曉生憑借記憶,來到曾經是江河的附近。地麵高低起伏,若從上方看,隱約可見一條河床,上麵長滿了灌木與堆滿碎石,若不是提前得知此處在許多年前曾是一條河,光從地勢上看,哪能分辨得清。


    前方無路,三人看見謝洛河騎來的馬栓在樹幹上,隻能下馬步行。轟!


    轟!轟!隔著百步,鄭修三人感覺到前方傳來地震山搖。山頂上,一塊塊岩石因劇烈震動而剝脫,簌簌向下墜落。


    “謝洛河!”鄭修一驚,加快腳步,衝刺跑到河床盡頭。程囂與百曉生速度更快,程囂甚至好奇地回頭瞥了鄭修一眼,眉頭緊皺,似在納悶這一巴掌幹斷了他寶刀的男人,為何輕功如此羸弱。


    一道身影上下翻飛,瘋狂地擊打著陡峭的石壁。謝洛河麵色癲狂,出掌時飛沙走石,狂風四起。


    在程囂與百曉生來此後,謝洛河竟不惜暴露自己最大的秘密,黑色的紋路瞬間布滿全身,黑色的陰影在身後若隱若現,此刻她的姿態猶如妖魔,駭人之極。


    “她到底是…什麽!”編寫了《兵器譜》的百曉生,驚駭地看著瘋狂擊打山壁的謝洛河,那副可怖的姿態嚇得百曉生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渙散,兩腿朝前蹬著,屁股不斷地往後退,仿佛在本能地逃避著眼前這個名為


    “謝洛河”的猛獸。就連程囂一向毫無波瀾的


    “死人臉”上,也罕見地出現了明顯的波動,啪!程囂嘴巴張開,合攏不上,刀鞘從懷中落在地上。


    砰!砰!砰!謝洛河仍在瘋狂地朝石壁輸出,見僅憑一雙肉掌效率不高,謝洛河冷笑一聲,取下背後長弓,手法快如閃電,鄭修根本沒看清謝洛河幹了什麽,十二支箭同時搭在了謝洛河的弓弦上。


    滴答,滴答,滴答。紅色的血沿著長弓的弧度滴下,瞠目結舌的鄭修這才注意到謝洛河那雙手套早已磨破,血肉模湖,鮮血淋淋。


    她卻仿佛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似的,將弓拉滿。十二支箭上無聲覆上了一層黑色的幽光,謝洛河渾身長發無風自動,吹起鬢發。


    一直遮在住右眼的長發隨風撩起。


    “謝洛河!夠了!”此刻謝洛河的心態絕對有問題。鄭修不知怎的,看著這幅瘋狂姿態的謝洛河猛然覺得胸口像是被一隻手揪住,悶悶地痛。


    他衝上前,從身後緊緊地抱住了謝洛河,大聲道:“夠了!謝洛河!夠了!”謝洛河渾身一震。


    拉緊的弓弦稍稍鬆開,謝洛河怔怔地看著眼前坑坑窪窪的石壁。長發重新垂落。


    鄭修並沒有看見,在謝洛河右眼中,


    “丁未”二字一閃而逝。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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