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修知道謝洛河在渴望著“歸複常人”。


    可無論是謝洛河還是鄭修,他們都不知道,所謂藏在聶公寶庫中,“歸複常人”的秘密到底是什麽。


    前朝國師臨死前,隻說了一句“歸複常人的秘密”。


    但這“秘密”,到底是一本秘籍,還是一件物品,誰都不知。


    在藏劍山莊山下,鄭修遇見範謠,既是和尚、又不是和尚、並自出生後、便在這畫中世界裏虛度了四十年光陰的可憐人,同樣說出了這個秘密。


    從他的話,鄭修推測,聶公寶庫裏有一個“出口”。


    如果“歸複常人”的真麵目是一個“出口”,那麽一切都能說通。


    公孫陌畫出的“食人畫”,相當於鬼蜮。鬼蜮是“常世”與“常闇”的交界,既是交界,那麽定有路徑,與常世相連。


    通過“出口”,鄭修便能離開這裏,回到日常生活中。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言,他與謝洛河的根本目的是一致的。


    如今,鄭修也有了尋找聶公寶庫的理由。


    為了“離開”,為了“歸複常人”。


    在朝岜山出發前,謝洛河借古老的飛鴿傳書手段,將信件傳回雲河寨。


    “飛鴿日行一千五百裏,若哥在收到信件後來得足夠快,他大約在二十天後,能抵達岜山。”


    這是謝洛河的原話。


    鄭修之所以將“聶公寶庫”的位置,通過這種方式通知謝雲流,自是為了救出和尚。


    如果“歸複常人”真的藏在聶公寶庫裏,和尚他,得一起走。


    鄭修如今隻能選擇相信,離開這裏後,通過“歸複常人”,通過“出口”,無論是鳳北,還是和尚,都會回來,變成往常的他們。


    當然,鄭修擔憂的事情很多。


    比如飛鴿不認識路、中途被打下來、空中暴斃、謝雲流不識字等等,最終導致謝雲流無法如期抵達岜山。但事已至此,鄭修也沒辦法保證謝洛河的信息一定能傳回雲河寨。所以為了保險起見,在中途謝洛河花高價在城裏請了一位信差,“八百裏加急”,送往雲河寨附近、土匪們往日傳遞消息的地點。


    隻能如此了。


    燕州,自古便是英雄輩出之地。


    燕州地界,四周群山環繞,形成盆地,地勢險要。在很久很久以前,這裏不叫燕州,叫“燕國”。性子粗獷的燕人甚至過了許多年茹毛飲血的日子,直到被精兵鐵騎撞開了國門,歸入中原。


    騎馬越過群山,初入燕州,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將毫無準備的三人淋成了落湯雞。


    雖然表麵上看不出,但鄭修知道,謝洛河真的很著急。


    她一心想找到聶公寶庫,為了“歸複常人”,冒雨前行,一天一夜。


    直到第二天清晨,雨勢減緩,在一間破廟中。


    小桃發了高燒,在迷迷湖湖中,一會喊著“小姐”,一會喊著“公子”,一會喊著“好冷”,過了一會抖了抖喊“好壞”。


    “她病了,需要入城找郎中。”


    要不是鄭修如今與【囚者】聯係不夠深,無法進入心牢,換上【醫理】,他都想自己上。


    在這個時代,即便是小小風寒,若不重視,也能要人性命。


    謝洛河默默地往火堆裏添柴。


    聞言,她沉默片刻後,笑了:“怎了,鳳北,不要了?”


    鄭修聞言先是一怔,旋即一股無名火湧上心頭,怒道:“她是你的貼身丫鬟!”


    “是呀,丫鬟。”謝洛河平靜道:“僅此而已。”


    “要不是你連夜冒雨趕路,她會淋成這樣?”


    認識謝洛河以來,這是鄭修頭一回,用這種尖銳的口吻對謝洛河說話。


    “嗬嗬,”謝洛河笑道:“與你何幹?”


    “與我何幹?”鄭修怒極反笑。


    “對你而言,此間不過一場夢,你從不信。那麽小桃,對你而言,如夢中人般,死了就死了。”謝洛河兩眼彎成月牙:“所以,與你何幹。”


    接下來便是漫長的沉默。


    雨停。


    鄭修將迷迷湖湖的小桃背在身後,用一卷破布捆緊。小桃身體的滾燙偷過衣服傳到鄭修背上。


    “那你自己去找聶公寶庫。”


    鄭修撂下一句,騎馬帶著小桃走了。


    陰沉的天空布滿烏雲,像極了鄭修此刻的心情。


    岜山位於兩州交界,進入燕州不過借道。在燕州地界、岜山以北,有一座要害之地名為“漓城”。此地地處兩州交界,屬於兩州之間貿易與經濟的中心城市。


    漓城的天隨燕州,向來多雨。


    一天後,鄭修抵達漓城時,天上下著毛毛細雨。


    入城百姓皆身披蓑衣,城門旁,告示欄上,百姓裏三圈外三圈地圍了近百。


    騎於馬上,鄭修居高臨下,遠遠看見告示欄上貼滿了告示,告示上醒目地寫著“招安令”三字。


    城門有軍隊把守,但鄭修如今模樣一看就是貧苦書生,身後背著病重女子,守城衛兵稍作盤問後,並未阻攔,放了鄭修入城。


    日近晌午,鄭修騎馬走了一夜,眼窩深陷,頗為疲憊。但他仍是強忍著疲乏,用所剩不多的盤纏在客棧中租了一間房,安置好小桃後,到重金花了三兩銀子請了最好的郎中上門替小桃治病。


    看著行囊中僅剩的幾顆碎銀,鄭修忽然無比懷念昔日的富豪生活,並自嘲萬萬沒想到自己也有被金錢所困擾的這一天。


    “公孫夫人不慎染了風寒,幸虧你來得及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老郎中替小桃把脈後,慣例恐嚇幾句,開了幾副煎藥,並詳細交代了藥方的煎法。


    鄭修推開紙窗,向客棧借來火爐與陶鍋。不多時,屋內飄出難聞的草藥味。


    替小桃喂藥後,小桃嘴裏都囔幾句,又睡下了。


    至此,鄭修實在扛不住了,趴在床邊,眼皮耷拉,不知不覺睡著了。


    在迷迷湖湖間,鄭修感覺有人在摸他的鼻子。


    睜開眼一看,小桃正眨著兩顆明亮的眼睛,做賊般紅著臉,捂著被子偷偷地用手指碰著鄭修的鼻尖。當她看見鄭修睜開眼睛,手指觸電般彈開,連忙閉上眼睛裝作自己還沒醒。


    “公子,小桃似乎聽見,有人、有人、有人在說‘公孫夫人’。”


    二人氣氛尷尬,沉默幾許後小桃張口便紅著臉問出了這個奇怪的問題。


    “你定是聽錯了。”


    鄭修篤定道。


    “是麽。”


    小桃縮進被子裏,病怏怏地回答。


    鄭修伸手貼著小桃額頭,摸了摸。


    退燒了。


    “我出門替你買些吃的。”


    鄭修出門,掂了掂懷裏的碎銀,輕歎一聲,估計這點錢付明日的房費都夠懸。出門後,鄭修想到了賺錢的法子,找了一個熱鬧的位置,擺起了地攤。


    賣畫。


    市集上人來人往,內卷嚴重。起初鄭修的小地攤無人問津,他無奈之下,掛出招牌——“公孫親傳,畫聖之技”。


    擺出招牌後,很快,一位年輕的公子半信半疑地上前谘詢:“公孫?哪個公孫?”


    “那個公孫。”


    鄭修笑道。


    “又是一個騙子。”


    公子冷笑著走開。


    “又?”


    鄭修聞言有些納悶。


    足足一個時辰後,鄭修總算做成了第一單生意。


    有一位城內的公子,一個月後家他爹過八十大壽。他叭叭地朝鄭修訴苦,說他爹什麽都不好,偏好字畫,他上有兩兄,下有一弟,老爹還有三房嬌妾、萬畝耕地等著繼承。他隱晦地說如果鄭修真能畫出討他老爹歡喜的字畫,定有重酬。


    他還說,自己對老爹的嬌妾沒有興趣,主要是那萬畝耕地。


    “重酬倒不必,一兩銀子,童叟無欺。”


    “什麽都畫?”


    “不畫人麵。”


    “好,請先生起筆。”


    並非所有富二代都驕橫跋扈。


    這人就很有禮貌。


    當然也有可能他還不夠富。


    鄭修想著,什麽畫值一兩銀子。思索片刻後,鄭修畫了一副山水圖,麵朝大海,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腳下騎雲,朝東仙去。


    題字:壽比南山、羽化登仙。


    落款:公孫陌。


    鄭修為謝洛河畫了將近半年的“背影”,畫功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進步到連他自己都不認識的地步。畫一落成,富家公子當即丟下一袋銀子,歡天喜地地卷起畫卷走了。


    買了一籠熱騰騰的肉包子,還有一碗香氣撲鼻的燕地美食“流脂粟米羹”,當鄭修抱著兩大袋油布包匆匆往客棧回程時,一道熟悉的身影,戴著鬥笠,壓低帽簷,安靜地站著。


    鄭修撇撇嘴,走上前,摘下對方鬥笠。


    一束黑色的馬尾高高紮起。


    鄭修一愣。


    “小桃好點了?”


    謝洛河笑著問。


    在漓城看見謝洛河,鄭修一時間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將鬥笠壓了回去,將眼熟的馬尾壓住。


    “要你管?”


    鄭修沒理會謝洛河,上樓和小桃吃飽喝足,煎藥,換去濕透的衣衫。


    叮。


    一根箭釘在窗台上。


    鄭修瞥了一眼,沒理會。


    第二根又射了進來,詭異地繞了半個彎,釘在床頭。


    熟睡的小桃睫毛一抖。


    鄭修趴出窗外,朝仍站在客棧入口,背著長弓的謝洛河以嘴型示意:“你搞什麽鬼?”


    謝洛河朝鄭修勾勾手指。


    下去後,謝洛河對鄭修說道:“我哥大約三天後抵達漓城。”


    鄭修聞言,眉頭一皺:“你什麽意思。”


    “找聶公寶庫。”


    謝洛河言簡意賅道。


    “你眼裏隻有聶公寶庫?”


    “是。”謝洛河平靜點頭:“我說過,等我找到聶公寶庫,我便將她,還給你。”


    鄭修沉默,扭頭返回客棧。


    謝洛河在身後看著鄭修的背影,將鬢發挽至耳後,輕聲道:“那麽,現在的你,是鄭修……還是公孫陌?”


    見鄭修沉默不語,謝洛河輕歎一聲:“我贏了。”


    鄭修麵無表情地轉身走到謝洛河身邊:“小桃怎辦?”


    “放心,我早已花錢請人暗中護衛,天黑前趕回來即可。”


    聞言,鄭修這才注意到,在客棧周圍,有不少氣質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江湖人士,目光時不時瞟向小桃所在的房間窗戶。


    “小桃本就是尋常百姓,不會有人對她不利,你多慮了。”


    謝洛河屈指一彈,在鄭修額頭上彈了一下。


    “原來你跟了一路?”


    鄭修這才注意到謝洛河仍是那身衣服,幹了又濕濕了又幹,未曾換過,靴子上沾滿泥濘,風塵仆仆的。


    “不然?”謝洛河翻了一個白眼:“你真以為我是那般無情之人?我順便瞧瞧,你是否會趁人之危,行禽獸之事。”


    他們的馬匹寄存於城門旁的馬廄中。


    謝洛河居然連馬都喂飽了,兩匹小母馬一見鄭修與謝洛河二人並肩走來,嘶鳴著喘著粗氣,格外興奮。


    騎上馬,出城時,謝洛河邊走邊道:“在你照顧小桃時,我已經向岜山附近的‘走山人’打聽過,在岜山中,確實有幾個洞窟,深不見底,一旦誤入,內裏如迷宮般蜿蜒多變,十進無出。裏麵或許真藏著通往聶公寶庫的道路。”


    所謂“走山人”,是一種罕見的偏門。常年憑借矯捷的身手翻山越嶺,挖尋山中無主寶物為生,大多是一些長在深山中的名貴藥材、或是珍稀的動物。


    要知道,越人煙罕至的山嶺越是險峻,若無上山的棧道,走山人隻能憑借手腳,攀行於山岩之間,一有不慎則跌落懸崖,凶險至極。


    謝洛河不愧是謝洛河,趁著自己照顧小桃時,居然將這些情報都打聽好了。


    鄭修掰著指頭算了算,漓城距離岜山,不遠不近,將近二十裏路。但岜山附近並無村落,漓城是距離岜山最近城鎮,將小桃安置在漓城,也算合理。


    小桃畢竟是普通人,鄭修不知聶公寶庫中將發生什麽,將小桃暫時安置在漓城中也算是合理。想到這裏,鄭修便沒有再反駁謝洛河的安排,隨著謝洛河前往岜山。


    一路無言。


    兩時辰後。


    鄭修與謝洛河來到岜山腳下。


    岜山不高,如三根指頭般佇立在濃濃霧氣中,山頂若隱若現。


    岜山山勢陡峭,叢林密密麻麻,樹林間長滿了荊棘。


    謝洛河找到了一條路,荊棘叢被柴刀砍去大半,這顯然是走山人走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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