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沿著官道前行,時不時顛簸一二。


    男人、婦人、鳳北,三人坐於堆著禾杆的馬車上,自南而來,一路向北。


    車夫吆喝甩鞭,鞭聲響亮。


    “鳳北,我們快到了哦。”


    顛簸中,神情溫柔的婦人,輕輕拍向“鄭修”的小臉蛋。


    鄭修一陣恍惚。


    “他”不僅沒躲,還主動貼貼。


    一旁聲音豪邁的男人朗聲大笑:“聽鎮上人說,前方有一座村莊,叫百裏村,村民熱情好客,晨炊星飯,民風淳樸,我們鳳家三口,定可在那偏僻村莊尋一隅落腳地。”


    “娘,鳳北怕。”


    “鄭修”口中發出了稚嫩的聲音。


    這是……鳳北的記憶?


    鄭修一愣,現在這是什麽情況?


    “不怕哦,”婦人環抱鳳北:“知道娘為何給你取名鳳北麽?”


    “孩兒不知。”


    “那是因為,我們生於南方,如今落魄了,不得不向北走。可我和你爹呀,都希望鳳北你,就算是南雁北飛,也能不懼北方酷寒,長成大雁兒。”


    “可鳳北還是怕怕。”


    “你爹爹刀法可好了,去哪都不怕。”


    男人大笑:“嘿,等你長大了,爹教你幾招。”


    他就像是一個旁觀者,看著鳳北與中年夫妻坐在馬車的禾杆堆上,說說笑笑。


    自從北方發生戰亂,天子無心內治,南方地方官員開始胡作非為、苛捐雜稅、山賊作亂,許多百姓難以維生,便陸陸續續向北方遷徙。


    誰也不料這場仗一打就是數年,大乾國內蕭條,中年夫婦二人從南方一路向北方遷徙,沿途在一座鎮子住了半年,誕下鳳北。


    鳳氏夫婦輾轉北上,鳳北日日成長,這年三歲,牙牙學語時。


    畫麵一轉,時間流逝。


    鳳北一家在百裏村落腳,他們開了一家肉鋪,男人上山打獵,用純熟的刀法分筋卸骨,用生肉與村民換糧食,藉此為生。


    “咳咳咳……鳳郎,昨日隔壁李嬸說,外頭官道上出現山賊蹤跡,受山賊驚擾,山上獵物越發稀少,我們是不是該另謀住處?且這段時間小鳳北的眼疾日益加重,咳咳咳……村中郎中無力醫治,我們也該去鎮上了。”


    “鳳北的眼疾暫無大礙,反倒是你,染了風寒,是需入城內尋一位高明大夫,替你醫治。”


    “鳳郎,可我們……咳咳咳。”


    “無妨,我會想辦法,你且寬心養病。”


    鄭修眼前所上演的場景,似乎不僅有鳳北的記憶。


    記憶碎片並非連續,如同閃回,一眨眼,鄭修不知從誰的視角看見了男人背著一根血淋淋的鹿腿,漸行漸遠的背影。


    此去城裏,路途遙遠,男人一去就是十天。


    期間山賊入村,村長見鳳氏一家,男人不在,婦人俊俏豐腴,心知山賊凶狠好色,便讓婦人與鳳北躲在河裏的蘆葦叢中。


    不料山賊在村內吃吃喝喝,連宴三日,將村子的儲糧吃空。


    當男人從城裏回來時,隻帶回小小的一包藥,沉默寡言。


    回到村中,看見山賊,男人麵如羅刹,揮刀殺光了侵入百裏村的山賊。


    後來,他將所有山賊的血肉剁碎,投入河中,毀屍滅跡。


    婦人在水中凍了三日,風寒更重,高熱不退。


    一夜鳳北在房中聽見爹爹神神叨叨、自言自語。


    “都怪他們,都怪他們,都怪他們,都怪他們……”


    “都是他們,那鹿腿,明明值十兩的呀,他們偏說半兩銀,偏說半兩銀!”


    “嘿嘿……不怪我!不怪我!”


    鳳北看著父親那夜一會哭一會笑,隱約知道父親在城裏遭了欺負,一不當心殺了人,被滿城通緝。


    那夜鳳北的右眼流了血,瞎了,渾身又癢又痛,可她不敢告訴爹爹。


    後來,奄奄一息婦人在床榻擠出笑意,說村子裏都是好人,善良淳樸,夫君殺了不少山賊,日後他們定會來找村民麻煩。還說呀,你雖放下了刀,但莫忘了俠義,三姑六嬸竇叔都是好人,也莫讓他們餓了肚子。


    男人握著婦人的手,哽咽答應。


    “我,鳳南天,對天發誓,定會報他們收留之恩!不讓他們餓著,不讓他們餓著……”


    這天,名為鳳南天的男人,許下重諾。


    後來村子東邊的河裏不知怎麽,生出一窩窩白色的鯉魚,幾天便長大了。村民捕起熬湯,白鯉肉質鮮甜,全無葷腥。村民們歎上天有好生之德,將“百裏村”改名成“白鯉村”,盼這鯉魚長長久久地生,好讓他們不餓肚子。


    婦人熬了半個月,不治而亡。村裏郎中歎息,若有錢買藥便好了。


    自婦人死後,鳳南天更是沉默,日出上山打獵,日落而歸。


    鳳南天後來外出尋到了很多很多的鹽,將婦人屍骸用古法防腐處置,放在寢室。


    一開始鳳北是害怕的,後來漸漸地習慣了。


    與娘親屍骸作伴,她依稀覺得娘還活著,就活在這裏。


    一日,鳳北餓醒,發現失明的右眼能看清了,身上不痛了。


    可在她身旁,多了一副蛻下的人皮。


    人皮的臉,是她。


    鳳北驚慌失措跑入山中找爹爹。


    男人回到家中,鳳北未歸,他默然提上寶刀,入山去尋。


    一轉眼。


    鄭修看見鳳北兩手滿是鮮血,在地上有許多的碎肉和嘔吐物,還有幾撮染紅的兔毛。


    鳳爹尋來,對此並未多說什麽,隻說了一句:


    “你以後,別碰任何東西。”


    年幼的鳳北驚魂未定,泣聲問:“爹爹,爹爹也不能碰嗎?”


    男人搖頭,語氣冷漠:“不能。”


    於是鳳北不敢再觸碰任何活物,除了她自己。


    她的右眼裏多了一個怪異的圖案,村中小孩嘲笑鳳北:“醜八怪!醜八怪!鳳家出了一個醜八怪!”


    後來不知為何,村裏莊稼再也種不活,幼苗隔夜枯萎,河裏也不再有那白鯉魚。


    村裏開始有人說,鳳北那眼睛,是災星轉世,天生不祥,克盡親朋,還說她娘,也是鳳北克死的叻。


    有人將信將疑。


    直到某天。


    官道上橫行山賊日益增多,他們又一次發現了白鯉村。山賊們湧入村莊,當男人回來時,村莊裏遍地碎肉,鳳北在血泊中抱著自己,瑟瑟發抖,村民們遠遠地看著,眼裏竟是驚恐。


    鳳北看見爹爹,想要爹爹抱一抱,卻被爹爹用刀尖指著,說了一句:“別碰我。”


    男人默默地將屍體碎塊倒入河中。


    “那姓鳳的是災星轉世!”


    “千萬別靠近鳳家那娃,老邪門了!”


    “真是撞邪了!”


    “鳳家也真慘,生了這麽一個邪門孩子,她娘定是給她克死的。”


    “你還別說,她的手,摸誰誰死。”


    “別靠近鳳家那邪娃,會死人!”


    “你們瞧她那名就不吉利。”


    “北北北的,北蠻子都不是好東西,叫‘北’的名字,多晦氣。”


    “不如,我們趕他們走?”


    村民們心思重重。


    第二天,河裏又冒出了成片成片的白鯉魚。


    唯一不對勁的是,鯉魚的頭,依稀有幾分人貌。


    村民們剁掉魚頭,飽餐一頓。


    山賊知道這村邪門,不敢再來。


    河裏的白鯉魚漸漸地又枯了。


    他們終於明白呀,要養白鯉魚,得喂人肉——新鮮的人肉。


    這一餓就是十天。


    十天後,村長忍不住了,偷偷在路邊,豎了一塊牌子。


    又一天,幾位官差風塵仆仆,在此落腳。


    村長心驚膽戰地用醃製白鯉魚幹招待了官差們。


    到了深夜,男人拖著刀,踏出肉鋪。


    次日,河裏又開始長出了魚。


    很多很多的白鯉魚。


    白鯉的鯉魚頭,越來越有人貌。


    鳳北透過門縫偷看,每逢有外人入村,爹爹都會深夜外出,在案台上剁著骨肉,然後去喂魚。


    鳳北隔天便偷偷看著,直到有一日,爹爹用木板,將那扇門封死。


    鳳北哭嚎,卻被爹爹趕進房內。


    鳳南天神色若癲,喃喃道:“都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他卻不知,這農房的前主人在寢室裏留了一個小洞,容狗進出。


    有一夜,迷迷糊糊的鳳北夜裏聽見剁肉聲,她偷偷一看,發現那把刀的刀柄,長出了骨頭,像一根骨爪,將爹的手緊緊抓著不放。


    從那後,男人的刀再也沒有放下過。


    村民們似乎忘了鳳氏一家人的存在。


    哪怕鳳北經過,他們也當沒看見。


    隻有鳳氏敢殺人。


    鳳氏敢殺人,他們才有魚肉吃。


    殺人的是鳳氏,他們吃的隻是魚肉,僅此而已。


    有外人來,村民熱情招待,男人深夜提刀外出,回家剁肉,沿河喂魚。


    來村子的人絡繹不絕,河裏的魚總是吃不完。


    一日日,一朝朝,一暮暮,一夜夜。


    春去秋來。


    男人忘了鳳北,村民忘了鳳北。


    連鳳北也忘了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直到有一天。


    一位高大俊朗的男人叫住了鳳北。


    他的笑容,讓鳳北想起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爹爹。


    ……


    “相信我,我沒有惡意!……”


    “我是鄭善。……”


    “你叫什麽名字呀,小姑娘?”


    “鳳、鳳北。”


    “鳳北!有鳳來儀,北雁南飛!好名字!……”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人在死牢馬甲成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白衣學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白衣學士並收藏人在死牢馬甲成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