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再審判決書的時候,已經是秋風蕭索的時候。北京的秋,碧空澄淨,萬裏無雲,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


    趙芬痛哭著,呼喊著:


    “強強,娘的強強,強強是清白的……”


    失去自由近二十年,鍾誌強的反應有些木訥,他跪在母親的麵前,淒哀的哭著,久久不能止,回應著母親與眾人的話,也很是遲鈍。他與母親攙扶著走出了法院,他的步子都晃晃悠悠,似乎還是不能夠適應自由後的一切。他們一路走一路哭,又互相安慰著,看著周圍的人也是心有戚戚焉。街道辦的劉豔華和原棉紡廠的部分工人旁聽了庭審,他們走上去,攙扶著娘倆,離開了法庭。


    而今天,於鍾誌強的人生,是新生的開始了……


    林曉娜的家屬並沒有預計中的很大的反應,盡管是一直記著傷痛,但是,林曉娜已經死了二十年了,鍾誌強已經被關押二十年,即便沒有無罪判決,因為減刑等等,他距離釋放也不遠了。


    之後,杜蘅為鍾誌強申請國家賠償,賠償數額為三百九十七萬元。


    鍾誌強拿到錢的時候,趙芬也已經因為肝癌晚期,進入了彌留之際。他們母子團聚的時間,也不過月餘。


    杜蘅前去醫院探望趙芬,趙芬臥病在床。病痛的折磨,她已經骨瘦如柴,氣息奄奄,但是,她渾濁蒼老的眼眸,見到杜蘅那一瞬間亮起了光。趙芬很努力的笑著,笑得不好看,卻是滿滿的誠意。


    “好閨女啊,好閨女,你是好人會有好報的……阿姨謝謝你……”


    趙芬的聲音很弱很弱,杜蘅努力的才聽得到,也是淚水盈盈。


    鍾誌強佝僂著,依舊的木訥,有些怯懦,一直說著謝謝。


    “不謝。你所遭遇的不幸,我很同情。不過,過去二十年,已經過去了,沒有人能夠回到過去,把時間找補回來,你要往前看,好好的過以後的人生。我想,阿姨看到你無罪釋放已經很安慰了,她最大的心願一定是你能夠好好過以後的日子……”


    杜蘅溫和的說道。


    “我,這輩子活的不像個人……也沒有我娘以外的親人了……”鍾誌強垂著頭道。


    杜蘅默然,不知道該如何勸慰。這種事情,發生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都是一輩子,是難以承受的悲劇。旁觀者亦無盡悲傷,勸解的話了無意義。


    “杜律師,您聽說過一個說法嗎?一個人死前的詛咒是最靈驗的,我們是被詛咒了,才不得好死吧……”鍾誌強低哀的說道。


    “哪有什麽靈驗的詛咒,都是封建迷信……”杜蘅隨口接道,忽的多想了一下,驟然就變色。


    “死前的詛咒?誰死前,詛咒過你們?”杜蘅認真的問道。


    “沒有誰……不,我爹,我爹在我小時候就死了,他生病很痛苦,總是罵我娘沒有好好伺候他,說我和我娘也不得好死……”鍾誌強低著頭,囁喏的說著,始終不抬頭看杜蘅。


    杜蘅知道,再是也不能夠問到其他了。


    杜蘅走出醫院的時候,有黃葉飄在眼前,她心中無限慨然。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從出生,到成長,蒼老,逝去,僅此一生,再不複回轉。林曉娜的一生是悲劇,趙芬和鍾誌強的一生也是悲劇。時間流逝了二十年,青年人變老,當事者也有死去,證據湮滅,再不複可能去知曉真相。


    這也許是一樁永久的懸案了。


    誰殺了林曉娜,隻有凶手和林曉娜知道吧。


    ————


    杜蘅為表示對陳翔的感謝,約陳翔一起喝咖啡。陳翔欣然應諾,卻堅持買單,說著與杜蘅見麵,隻是因為杜蘅是同校師妹。


    杜蘅忍不住的跟陳翔說起與鍾誌強的會麵,說起詛咒雲雲。


    陳翔問杜蘅:“你的直覺來說,你覺得鍾誌強是真凶麽?”


    杜蘅搖了搖頭:“我的直覺沒有辦法判定他是不是真凶,因我很矛盾。不過,我確定,這樣的證據條件下,法律上絕對不能夠判處他是真凶。這是我為他申訴的初衷……這件事情不是道德評判,不是我們的直覺評判,是法律的評判。這樣的判決是錯的,就是錯的。”


    “法律沒有看見他殺人。”陳翔道。


    這是辛普森殺人案主審法官的名言,杜蘅知曉,點頭。


    有些事實,終究沒有辦法去披露,還原;相對於事實上的正義,法律程序,這看得見的正義更有意義。既然現有證據沒能夠判定是鍾誌強殺人,那麽,法律給予他的正義應當是,疑罪從無。正義終於到達,隻是,已經太遲了。


    當年二十歲的青年,如今蒼老的如垂垂老矣的老人。錯案即錯,遲到的正義並不是正義了……


    ————


    鍾誌強的案件圓滿結案,範錦華設宴,為杜蘅慶功。


    這段時間,杜蘅忙於許安集團的事務,忙於鍾誌強案件,其他案件都極少插手,都是範錦華一個人奔波。


    杜蘅大致估算了一下,合作四個月以來,杜蘅自己創收二十五萬五千,其中最大額是許安集團的二十萬的法律服務費,這是一年的顧問費;範錦華創收八十餘萬,涉及三起訴訟和一家企業新三板掛牌的法律服務工作。顯然,四六分的收入分配,範錦華是很吃虧的。


    饒是如此,範錦華仍舊按之前所說的那樣,給杜蘅分成,這樣讓杜蘅極是不好意思,一再推脫,卻屢屢為範錦華拒絕。


    “我們是一個團隊,自我們合作伊始,所有的案件都是分成的。你的許安集團的法律顧問費,我亦有份,若是你拒絕,我們哪裏算得上是搭檔?忙時候一起分擔,本來就是搭檔的本分,說多了,都是見外……”


    範錦華說的格外的嚴肅和正式,杜蘅也再難提起。


    自之前杜蘅委婉拒絕範錦華的追求之後,杜蘅多少避免著與範錦華過分的親近,倒是範錦華更坦然一些,仍舊是說說笑笑,仍舊對杜蘅關懷照顧,這教杜蘅更是覺得歉然。


    助理也約略的看出來杜蘅在回避著範錦華的追求,略是詫異的問:


    “範律師那麽好,對您也很好,為什麽您不願意接受他呢?”


    杜蘅沉思了許久,也許,真的是有那樣的人,他很好,無一處不好,但是,並不合適她,也能夠相戀。


    “大概是緣分吧……”


    助理整理了鍾誌強案的卷宗,準備提交律所檔案室。杜蘅簽字,又找範錦華簽字,可是,範錦華卻沒有立即簽字。


    “放下吧,我仔細學習一下……”範錦華道。


    “師兄說笑了,其實,我做的工作很多還是在師兄的指點下做的。我做刑事案子寥寥無幾……這個案子,檢察院和法院其實做了更多的努力,打破那些看不到的潛規則,劃入看得見的法律規則裏,這比律師始終的目的與行動一致更難,可以說是同心協力的來推動了這個案件的再審。”


    杜蘅道,這是如實的說。


    範錦華笑笑:“我們的杜大律師,總是先人後己,總是看到別人做得多,要是人人如你,怕是世界真的就無訟,無爭,我們也失業了呢……”


    範錦華看著杜蘅,是欣賞,有著溫暖的光。


    “對了,蘅衡,這個案子,很有價值也會引發很熱烈的社會影響,你應該好好的寫一下這個案子,發一些文章。這是業務方麵的總結,更是名聲,影響力的提升。”範錦華道。


    這不是範錦華第一次有意無意的說起這個話題。借助社會熱點案件炒作,甚至不沾邊的案件也要靠上去蹭熱度,這在這個社會無論是哪個行業都屢見不鮮,律師同行更是深諳其道。酒香也怕巷子深,宣傳無可厚非,打造自己的職業形象,是對自己的職業生涯負責任的事情,在這一點上,杜蘅並不迂腐。但是,這起案件,杜蘅心中萬千心結。


    這樣的案子,很可能會引發廣泛的社會熱度,然而,到時候輿論的方向可能萬千不是自己可以控製,左右,甚至是可以想象的。盡管是疑罪從無的釋放,也會被別有用心的人說成是故意捏造的冤獄,用來質疑整個司法係統——這是推動案件再審的所有機關,都極力避免的。


    正是源於對法律尊嚴的敬畏,對個人命運的尊重與同情,檢察院和法院才會推動案件的再審,杜蘅看得到的是司法係統的進步,然而,如果一旦被炒作,那麽,可能被放大的是冤獄的發生,是司法的黑暗,那樣所有的努力,適得其反。


    這是杜蘅所不願意看到的局麵。


    杜蘅所認知的是,當事人,司法機關和律師,用審慎的精神,去對待過往的案件。因為她這一路走來格外的艱難,所接觸的高院的副院長,檢察院的陳翔等人,都是極為理智,負責且謹慎的人,尤是,她更不願意“輕舉妄動”。


    “這事兒還真是茲事體大,到時候的影響,不隻是影響我們一個人,可能會波及法檢,波及十幾年前參與偵查的警察,公訴的檢察官,還有法官……當年的案件,也有受到很多方麵的壓力和影響。牽一發而動全身,後果遠不是我們所能料到的。或者可以擴大個人的影響,但是,如果犧牲更多人的利益,並不是我的初衷……”


    杜蘅斟酌的說道。


    “律師,天生是站在檢察院,站在公權力的對立麵的,你維護的是代理人、辯護人的利益,而不是法律的公正,那是法官的事兒……”範錦華道。


    “不是一會兒事兒……”杜蘅倦倦的,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她一時間不知作何解釋。


    “這起案件不涉及國家機密,判決書會在裁判文書網公示,其實,終究是會給人看,給人評論,也許到時候,你不說,也一樣有軒然大波……”


    範錦華道。


    “那不是我的事情,我就不用多想了……”


    杜蘅有氣無力的說道。杜蘅有些倦怠,她並沒有注意到,範錦華眼中,熱切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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