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恩出了馬車,冷風襲過,吹亂了他的黑發。他抬頭望去,一泓冷月掛在天際,湛藍的天穹沒有一絲浮雲。不遠處,一座山岡後,隆隆的流水聲不斷傳來,勢如奔馬驚雷,蕩氣回腸。


    尾隨在馬車後麵的騎士們紛紛下馬,站立在巍恩身後,眾人寂靜無言,都是久經沙場的精銳。一名騎士上前道:“先生,我們已經到了。”


    “這裏就是碎石灣大堤?”巍恩問道。


    “那個山岡後麵就是。殿下親自吩咐了,要我等保護您的安全,這裏地勢較高,真有什麽意外的話,也不怕被水衝了。”


    巍恩一笑點頭,沒有再說話,隻是打量著四麵的環境。那名騎士見巍恩麵善和藹,便繼續道:“先生,接下來我們怎麽辦?”


    “怎麽辦?”巍恩微微沉吟了一下,道:“等。”


    “等?”騎士雙眉一振,驚奇道:“咱們半夜跑了幾個小時,難道就在這等著?”


    巍恩皺眉看了他一眼,不再回答。騎士看見巍恩雙眸裏的眼光,突然想起了此人的身份和他最近的事跡,忽然間有了抽自己一嘴巴的心思,訕訕的笑了笑,退了下去。


    好在等待的時間不長,沒一會兒,一個黑衣人從山腳下的樹林子裏鑽了出來,快步跑到巍恩等人的近前,低聲道:“巍恩先生?”


    “我是。”


    “我的主人想請你單獨一會。”


    巍恩拍了拍衣服,道:“好,你帶路。”


    黑衣人見巍恩身後的騎士們也要跟著他邁步前行,忙道:“主人吩咐了,隻請巍恩先生一人。”


    方才和巍恩說話的騎士頓時冷笑道:“可笑,你以為我們是傻子嗎?”


    黑衣人沒有回答,卻頓住了腳步,再也不肯挪動分毫。


    巍恩微微一笑,回頭道:“你們先在這裏等會吧。”


    騎士驚道:“先生,這怎麽行?你要有個萬一,我們全都性命不保。”


    巍恩搖了搖頭:“他要想殺我,你們去了也沒用。”


    騎士還想說什麽,巍恩道:“別說那麽多了,再耽誤時間,那就是成千上萬條人命的大災禍,你若是個有良知的軍人,就應服從我的命令。”


    騎士嘴唇翕動了幾下,臉上複雜的表情流露出了他此時內心中的掙紮與反複,過了許久,他終於歎了一口氣,躬身施禮:“明白了,我等服從您的命令。”


    巍恩快步走上山岡,停步於枯黃的草根之中。他的前方,一位老人佇立在山丘之頂,夜空之下,目光肅穆地凝視著山腳下玉帶一般蜿蜒延綿的密蘇爾河。月光的照耀下,湍急的河流散發著晶瑩的色彩,正是美麗而略帶神秘的風景。


    領路的黑衣人已經悄然退下,老人沒有轉身,月華如水,風聲似劍,不知為何,他佝僂的後背此刻卻淡淡地隱藏著一絲奇怪的莊嚴。


    “圖爾大叔。”巍恩開口,打破了寂靜。他的語氣依舊向當初一樣禮貌,無論彼此是什麽樣的立場,但圖爾為王族嘔心瀝血,鞠躬盡瘁的用心卻依舊值得他尊敬。


    “你來了,巍恩。”圖爾緩緩轉身,蒼白的麵容與黯淡的雙眸出現在了巍恩的眼前。看來範德親王預料不錯,那日圖爾在愛麗舍行宮施展邪術強行脫圍,果然令他精神大損。


    在強橫的高手也有老去的一天,這是自然界千古不移的鐵律。


    “我來了,大叔。”巍恩淡淡一笑:“讓你久等了。”


    “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會派人去找你?”圖爾問道。


    巍恩答道:“以你的精密算計和安排,倘若真要破釜沉舟,孤注一擲,此刻的裏約堡恐怕早已波濤洶湧,變成人間地獄,怎麽還會給我時間找到你的用意,然後趕到這裏來呢?既然王都現在安然無恙,王室又有了足夠的時間轉移,就說明你並不打算把災難轉移到無辜的百姓身上,那碎石灣大堤的安全想必是您談判的一個砝碼,而不是一條絕戶計。”


    圖爾雙眼緊緊地盯著巍恩,半晌,他長歎一聲:“不錯,巍恩,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你很聰明,實在是太聰明了。”


    巍恩笑了笑:“若論經驗與智慧,在您的麵前,我自愧不如。”


    圖爾苦笑地搖了搖頭:“巍恩,我既已一敗塗地,你也不用再安慰我了。好,既然我的用意你已全然明了,那你作何打算?”


    “我想先聽聽您的條件。”


    “條件?嗯,也好,我的條件很簡單,你答應我一個事情,然後就可以取去我的頭顱,作為你日後飛黃騰達,授勳封爵的資本。”


    圖爾徐徐而談,平淡的語氣讓人感覺似乎他談論的,是他人的生死,與自己毫無關係。


    巍恩瞳孔猛然一縮:“什麽事情?”


    “在你有生之年,想辦法替我毀去遠古的契約。”


    巍恩苦笑說道:“大叔,那可是刺殺王室的謀反之罪,我有什麽能力去履行這個條件呢,你的價碼開得太高了一些,也未免太瞧得起我了罷。”


    “別人不能,你能!”圖爾斷然道:“以你日後在詛咒上的成就,殺個國王王子還不是輕而易舉,彈指之間的事情?”圖爾說完,臉色不變,仿佛在他的眼裏,一國之主的性命不過是草芥螻蟻而已。


    “您還真看得起我。”巍恩大聲地埋怨道。


    圖爾臉色從容,繼續道:“你答應我的條件,無異於拯救了裏約堡幾十萬百姓的性命,這是多大的功德?取走我的生命,王族再無一人會對你不利,你將來又肯定是親王的女婿,我敢肯定,十年之內,你將成為這個王國最顯赫的貴族。巍恩,大丈夫應該當機立斷,不可錯失一步登天的良機啊。”


    巍恩聽完臉色古怪,他沒想到,老圖爾居然也是一個舌燦蓮花的說客:“大叔,就算我答應了,你又怎麽能確定我將來會遵守彼此之間的約定?”


    “我自有辦法。”圖爾一揮手:“隻要你肯答應我,其餘的不用你操心。”


    巍恩思考了一會兒,搖頭道:“我不能答應。”


    圖爾臉色一沉:“你知不知道,你的這個回答,裏約堡的無數老人孩子將看不到明天的日出?”


    巍恩點了點頭,忽然咧嘴一笑:“大叔,你雖然說得好聽,但我怎麽敢殺你呢,您的頭顱?嗬嗬,我不敢要,我怕日後若拉知道此事,要砍了我的腦袋為你報仇。”


    圖爾神情一呆,顯然沒想到巍恩會用這裏理由拒絕自己,慢慢地他的臉上也浮出了一絲笑容。兩人互相瞪視著,彼此臉上的笑意卻越來越濃,終於,一老一少放聲大笑起來。


    刹那間,山岡之上,笑聲隨風四散,遠遠飄蕩開去。


    許久,二人的笑聲漸漸斂去,彼此卻不約而同地露出了一絲黯然之色,巍恩玩笑似的拒絕,卻無疑關上了最後一扇門。至此,雙方再無任何回圜的餘地。


    大地重又陷入了靜默之中,唯有蒼茫的激流不停拍打著兩岸的石壩,留下了浪花粉碎的餘沫。巍恩的聲音悠悠傳來:“大叔,你不顧性命地想完成自己的使命,為何卻不替若拉考慮考慮,難道你忍心見到他的父親在垂暮之年卻慘遭橫死,連個全屍都留不下?”


    圖爾臉色一沉,緩緩說道:“你知道我是一名王族,若拉並不是我的親生女兒,當她還在繈褓之中的時候,他的父親就已經死在了戰場上……”


    巍恩截口道:“不管你是不是他的生身父親,但這麽多年的養育之恩,舐犢之情,早已將你們彼此的命運融入了血脈之中,若拉以你這個父親為榮,這是你永遠否定不了的事實!”


    圖爾雙眼眼皮急速的跳動了幾下,半晌,他方艱難地說道:“巍恩,我心已決,你不必再多費口舌。”


    巍恩歎了一口氣,道:“既然如此,圖爾大叔,你何不把若拉童年時一些有趣的事情告訴我?這樣也許等大家都老了以後,若拉的孫子孫女們還能圍繞在她的膝邊聽她講以前的故事。”


    “孫子孫女”這四個字仿佛有著千鈞的重量,一下子擊潰了圖爾本已千瘡百孔的心理防線,圖爾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雙眸中湧出了一絲罕見的倦色,嘴唇慢慢翕動,竟似有無數的話藏在腹中,想說卻又無從說起。


    巍恩靜靜地看著他,唇邊掛著一絲和煦的微笑,清冷的月光映在他的眉宇之間,這張普通的凡人麵龐上,此刻卻帶著潤潔的色澤,那是一份自信而悲憫的光輝。


    終於,圖爾露出了一絲苦笑,澀澀地道:“好吧,我就和你說說她的往事,也算對她有個交待。”


    當下,二人席地而坐,圖爾大叔一邊忘情地回憶著,一邊時斷時續地敘述著曾經那段平淡而充滿了天倫之樂的日子,巍恩靜靜而仔細地傾聽著,間或問上一句,更使得圖爾心癢難搔,不吐不快。


    兩人也不知說了多長時間,圖爾的微笑與歎息交替出現在風霜浸染的麵龐上;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機關算盡的異族元老,也不是忍辱負重的王族祭祀,他隻是一名孤獨的鰥夫,一個盡職的父親。


    終於,夜空中央的啟明星漸漸黯淡,東方的天際隱約露出了一絲青色。


    天,要亮了。


    突然間,圖爾停止了話語,他側頭望去,隻見山丘腳下,另外一邊的山路上,幾道蜿蜒而長長的火龍正慢慢出現在視線之中,是一根根明亮的火把。


    圖爾轉回了視線,冷冷的盯著巍恩,雙目重新變得犀利而有神,方才那個淺斟低吟的老人似乎一下子消失在了空氣之中:“是軍隊。巍恩,你想拖延時間嗎?”


    巍恩淡淡一笑:“是,也不是。”


    一絲猙獰從圖爾的臉上飛速閃過:“你什麽意思?”


    “我是在拖延時間,不過卻不是心存僥幸,而是想為若拉留下一個和父親相聚的機會。”


    “狡辯!”圖爾猛地站起,怒聲吼道。


    巍恩徐徐起身,道:“大叔,一回首已是百年身,收手吧。”


    圖爾的右手哆嗦著,緩緩舉了起來。巍恩緊緊地盯著他的雙眸,道:“大叔,你如果堅持下去,不光會給裏約堡帶來滅頂之災,天空之城也必將會被憤怒的王國軍隊夷為平地,你難道也不為太陽鳥那飽經患難,所剩無幾的殘餘血脈考慮考慮嗎?”


    圖爾的手猛地一停,思慮片刻,他冰一般寒冷的聲音傳來:“如果一個民族被神的榮光所遺棄,卻又毫無作為,那還不如就此消失了罷!”說完,他停在肋部的右手用力向上一揮,一道火光自他的指間燃起。


    圖爾閉上了眼睛,他等待著山下傳來那三聲巨響,還有那再無諾亞方舟的滔天洪水!


    然而,他失望了,等待了許久,意料中的巨響並沒有傳來,耳邊卻響起了翅膀揮動的聲音。圖爾心思慢慢沉陷,忍不住睜開了眼睛:眼前,巍恩仍然靜靜地站立在那裏,旁邊卻多了一名身負六翼的女武士。


    狂徒蘭寧!


    圖爾又驚又怒:“蘭寧,蘭寧,你竟然敢背叛我!”看到了蘭寧,他猛地醒悟過來,能無聲無息地除去自己安排點火的手下,除了熟悉王族號令與規則的六翅狂徒,還能有誰?


    聽著圖爾的咆哮,蘭寧的臉上卻無動於衷:“祭祀大人,奉聖女諭意,聖城之外,我們唯先知巍恩之命是從!”


    圖爾的臉色一下子失去了最後的血色,渾身顫抖著:“好,好!”此時此刻,他真的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麽。


    巍恩平靜地看著跡近失態的老人,緩緩道:“圖爾大叔,露西婭祭祀臨死前曾說過幾個字,你想聽聽嗎?”


    “那幾個字?”圖爾下意識地答道。


    “天怒人怨,眾叛親離。”


    圖爾癡癡地站在那裏,拒絕著這八個字,臉上露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過了一會兒,圖爾側首望了望山腳下正在匯聚的火龍,由於方才手中的火焰信號,已經暴露了他和巍恩的位置,此時,山丘下的軍隊正快速向山上衝來,沉重的腳步聲震顫著山坡的地皮,枯萎的野草簌簌發抖,仿佛正敲響著圖爾的喪鍾。


    圖爾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獰笑,轉頭道:“巍恩,你以為這樣你就能得逞了嗎?”說完,不待巍恩回答,他仰天發出野狼一般的嘶吼,眸子中閃爍著瘋狂的火焰,皮膚猛地變得通紅,蒼白的須發瞬間卷曲,緊接著發出一聲刺破雲霄的狂嗥,圖爾向山坡下衝去。


    巍恩的臉色一變,他沒想到,這個輸的一幹二淨的老人居然如此破釜沉舟,他連忙道:“蘭寧,攔住他!”


    P.S.現在已是08年的第一個淩晨,謹祝朋友們新年快樂,萬事如意,多謝您的閱讀和陪伴,使得這本書走過了平凡卻不平淡的07年,明日將是最後一章,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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