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道,地處江淮平原南端,河網遍布的高郵縣境內。


    隨著響亮的鞭笞聲還有轉動起來的輪轂和畜群,高聳的木製吊臂在空中舞動著,將一塊塊碩大的石材,或是一鬥鬥攪拌好的砂漿,挪移傾倒在劃定好的位置上。


    看起來有些未老先衰,而渾身被曬得黝黑起皮的塗三郎握著一把鎬頭,站在小河溝口滿地泥濘和齊腰深的積水當中,給身後新來的生手們做著如何更加省力,如何保護自己的腰和腿,如何用最為簡單的動作,完成更多的活計量。


    當然了,這麽些年汗灑八瓣的辛苦打熬下來,下來已經足以讓他成為一個好把式;至於那些不夠努力不夠勤快,學得也不夠好的都已經被自然而然淘汰了。


    他是一個典型淮南農戶的兒子,也是擔負了家裏最多事情的長子;隻是為了紀念前兩個早早夭折的兄長,才給去了這麽個三郎的名字。


    要知道,這淮南明明是個好地方,田土肥沃而物產豐饒,水網河巷遍布的魚米之鄉比比皆是;


    因此,老輩人記憶的歲月當中,就算總有大戶人家拿走他們收成的大頭,又有形形色色名目攤到身上的繁重捐稅,但最後剩下來的一點糧食,加上隨處可見魚蝦水菜,總還能讓人在最困難的年月裏,勉強果腹的堅持下來;


    還養育了他在內的好幾個麵黃肌瘦,總也吃不飽的兄弟們。


    隻可惜,到了他的記憶當中就隻有不斷的兵火災荒連天,讓人已經沒法活下去,而紛紛不斷的輾轉在逃荒的道路上。而到了他成年之後,就連原本逃荒乞食的地方也沒有可去的了。


    然後淮河的一場大水,讓他們的家園徹底麵目全非,也毀掉了他們田畝裏最後的指望。然而大水的禍害還遠不止於如此,就算是許多市鎮城邑也未能幸免下來;當水退去後的原野上,幾乎滿是人和牲口腫脹腐爛的屍體;


    然後就是迅速蔓延開來的瘟疫,許多流離失所的人走著走著就突然倒下去,就這麽上吐下瀉滿身惡臭的掙紮死去。


    就算是那些殘餘城邑裏的人,或又是僅存的大戶人家,也沒有多少餘糧來收買他們的身價,而是相當警惕而戒懼的用棍棒刀槍防備著,這些絡繹不絕過境的餓殍,然後也許下一次經過的時候,就隻剩一片剛過火的廢墟和殘垣了。


    而他也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家裏出來逃荒的十幾口人,從老到小的一個個餓死在自己麵前,然後是家裏作為頂梁柱的幾個成年勞力;最後自己和最大的一個兄弟,也躺在土梗上奄奄一息,他們甚至已經慘淡的約好了,無論哪一個先死的,都要給後麵還沒死的那個,創造些許活下去的機會。


    然後南邊的官軍總算來了,用一口滿是餿味的米湯將他和他的弟弟喚活了過來,然後被拉到一個官軍圈占的屯圍地裏,給他們屯田做工,就此成為所謂淮南行營下的淶民屯口之一。


    隻可惜他最後的這個親人也沒有這個享福的命,很快就因為在勞作當中出現尿血,而就此一病不起變成了被抬去亂葬坑裏的一分子。


    然後就他半饑不飽的活了下來,能夠加入官軍哪怕是一個雜佐身份,也意味著可以獲得更多足給的衣食,就成了他們這些劫後餘生流民,所唯一能夠指望的目標了。


    然後好景不見得長久,僅僅才過了兩年光景,那些打著淮南行營旗號的官軍,就相繼的走的走撤的撤,最後連他們這些剛剛安定下來的屯戶,也逐漸被遺忘和忽略下來,再也沒有人理會和看管了。


    於是很多人跑出去另謀生計,也有老實本分的人呆在原地,依靠地裏的一點已經種下的瓜菜種子收獲勉強的苦熬著。等到跑出去的也過不下去了,又帶著更多人掉頭回來搶奪他們,把地裏的禾苗連同根莖都拔出來嚼吃幹淨,連藏起來的一點種子也在嚴刑拷打下沒有能夠幸免。


    又陸陸續續的餓死和病死了好些人的大半年煎熬之後,終於有一隻來自淮水對岸的官軍,再次接過了淮南行營的駐防地和廢棄的設施,並且將這些流散在周圍的屯人們,重新召集了起來;


    宣布了新的規矩之後,就把他們驅使著到處勞作起來。


    從翻填道路,到清挖河床,再到堆築堤岸,再到築營建壘,修繕城壕;在這期間有些人活活被累死,有些人吃不住辛勞和傷痛而病死了,但是卻再也沒有人直接給餓死了,而讓他慶幸的是自己再次熬過來了。


    然後在這個過程當中,他們也很快見識到了另一些東西,比如之前那些跑出去充為賊寇,以打劫路人作惡的那些人,那些死不瞑目的腦袋很快就掛滿了沿途樹立的木杆上。


    因為與原來的淮南行營不同,這些淮地新過來的官軍,根本不接受這些流匪亂寇成建製的招安和投誠,而是一意將其斬盡殺絕以儆效尤,或是在無條件投降後誅除首惡,而將餘眾打散發配以重新改造做人。


    而其中隻有被裹挾之日尚短,而手中沒有什麽罪跡和血腥的人等,才會被在當地安置下來,與他們這些舊屯戶為伍而終日勞役不停。


    隨著河流沿岸密密蔓生的蘆葦草蕩,被他們逐一的焚燒和收割殆盡,藏身在裏麵形形色色的人等,也不得不被驅趕出來,而成為各個檢疫營地裏監管下勞作到一員。


    如果是女人和孩子的待遇運氣會好一些,稍稍吃上幾天飽飯之後,就會被裝船送到淮水對岸去過享福。就此上好日子了


    而男人就隻能在這地方上苦苦的打熬了。按照官軍派來監管的話說,淮地既不缺人也不養閑人和懶漢子,唯有身家清白而品行良善,最為勤懇賣力的人,才有機會被選過去短期的幫工一二。


    因此,惟一的願望就是幹活表現好,能夠被調遣到淮上去幹活,乃至籍此長期留在當地,足滿五年之後獲得一個初等民戶的資格,從此過上更好的日子。


    根據早年被招募去過淮水北邊的人,回來的種種描述和說辭,那裏簡直是這世道上所能見到最好的地方了,到處都是上好的水澆田地和整齊嶄新的村子,走在路上的人哪怕是一個幹農活的,都可以穿戴的光鮮體麵。


    就算是臨時調遣過去幹活的人,也能隔三差五的見到油水和葷味,吃的也不是糊糊和豆薯,而是實實在在的糙米和雜麵,還有鹽醬的瓜菜可以下飯。


    如果能夠因此被調去腹心地的淮東六州,或是徐州和兗州,那簡直是掉進了蜜罐子裏了。次之是去東邊的登萊膠三州,也是個安穩異常鹹魚爛蝦足給的地方;再不然,能夠到北麵和西麵的延邊各州去,也還可以確保衣食足暖,還有時不時的湯飲和餅子。


    最不濟,也要去淮水對麵的的泗州和宿州,雖然幹的活和淮南這邊沒有什麽差別,但是卻有貼補的工分和物用,可以到地方上的集子裏去交易所需。


    而隻要能成為淮上最初等的民戶,那就意味著公家給住的屋舍和家什,還有穩定而充裕的配給,衣食住行都不用再操心和勞費多少了。


    隻可惜錯了頭年幾年淮北過來拉人的機會之後,那邊已經不再給於簡拔入籍的機會了。塗三郎也隻能眼饞的看著過去幾年就搖身一變,成為紅光滿麵而衣裳整齊體麵人的昔日同鄉們,以組頭、監工的身份來給他們各種現身說法。


    隻是最近突然發生了一些變故,也連帶也影響到了塗三郎一成不變的日常。


    先是那個對大家夥出工簽籌,私下進行抽水的老黃羊,已經被肅反會的人給逮走了,據說他當時哭得淅瀝嘩啦的,就像是柔弱的孩子一般,但是絲毫沒有人會同情他。


    這廝借著小工頭和代管的身份,可是想方設法,從他們這些走投無路的可憐人身上,刮走了不少好處的,還通過暗中的少量物資的放貸,讓好些人私下底都欠上了他的債。。


    然就就像是開了個頭一般的,更多的公人陸續進入到他們所在這處勞役營來。


    這一氣就帶走了自下而上的組頭、代管、監工、書辦等十幾號人,都是他們這些不敢仰望和正對的存在啊,就這麽像是喪家犬一般的被扒光行頭,而毫無體麵的用繩子和枷鎖給套走了。


    此外尚有好幾十個號稱是給他們打下手,而為虎作倀的營中雜役和編管人,也被當場拔了褲子狠狠的吃了一頓寬笞條,而拉到別處去監管起來了。


    但是另一個外號“陳老實”的文書,也夾在其中被帶走就有些讓人意外了。


    他可是一隻被營地眾人視為慈眉善目老好人一般的存在啊,經常會主動指導他們這些新入營不久的生人規矩和注意事項;對於他們犯下的一些小錯,給於力所能及的寬怠和見麵;甚至還會在進行嚴厲懲戒之後,給他們宣講道理和緣由。


    但是根據來人公開宣稱的罪名,就是這麽一個與人為善的人物,他竟然會私下挪用和克扣配給的物用,而往勞工吃的糊糊裏麵參雜沙石灰土以充分量,又用製鹽剩下的下腳料鹽鹵水,替換了按照人頭配給的粗灰鹽;


    然後支使底下的大小監工、代管和組頭們,把私自扣留下來的物資,以個人名義借記給那些剛入營的新人,然後以此來操縱和脅迫他們結成一個個團體,乃至親自要挾霸占和享受一些入營的女人。


    所幸,在英明無比的羅帥領導淮鎮治下,是不會容許這種事情繼續下去,由秦禦史秦憲司所親自負責和帶領的肅反會,及時響應人們的呼聲而抓出了這些蛀蟲和鼠輩,換大夥兒一個清明郎朗的天空雲雲。


    肅反會的眼線和探子,號稱是無所不在而無所不能,而且對於他們這些編管人和管理者們,同樣掌握著某種意義上的生殺大權。


    於是,他也因此因禍得福的成為了,自己這二十人新組頭的兩名幫手之一,負責保管、收拾和整理大夥兒出工所需的工具,每天可以比別人多喝半碗雜菜糊糊,


    千萬莫要小看這半碗糊糊,那是從鍋底刮出來最稠綢的部分,連續這好幾天吃足下來,他自覺的連說話都越發的大聲和響亮了。更別說前天新來的管事頭兒還把他們叫了去,每人給分了一塊叫代肉的玩意兒。


    那個又鹹又油的滋味,讓他一想起來就要不停流口水,比起他兒時記憶中下河摸魚捉蝦掏螺螄,在用火烤的半生不熟清淡寡味混下肚去的感覺,不知道要美上多少倍了。


    正在幹活的民夫們突然接二連三的叫喊起來,還有人丟下工具忙不迭的向著岸上高處逃去;卻是遠處的河中傳來某種隱隱的轟隆聲,將他們驚了起來;然後又在監管的工頭和將吏的喝斥怒罵下,將逃開的人給驅趕著回來,讓正在勞作的場麵重新平複了下來。


    片刻之後,他們才看清楚了這些嘈雜聲響的來源,


    那是噴吐著灰煙轉動著碩大的槳輪,在河中翻浪而行的車船,船上滿是頂盔貫甲持銃跨刀的精壯軍士,而船邊則是鱗狀的連片弧形擋板,從擋板的缺口中伸出的黝黑粗長管子,讓人光是看上一眼,就少不得要不寒而栗了。


    而在車船後麵又是拖滿了一掛有一掛的各色行船,就像是前後蜿蜒看不到頭尾的水上長龍,讓人有些目不暇接起來。


    最後,是魚邐並行在道路上的大隊人馬,飄舞招搖的紫電赤焰風雷旗下,威武雄壯而讓人望而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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