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藥拋射的沉重鐵球,在狹窄的城樓上彈跳著,滾動著,在驚慌的人群中帶走成片的性命,留下滿地新鮮滑膩的血肉狼藉。


    所謂肝腦塗地的地麵上,讓再次攀登上牆頭的官軍,幾乎無處下腳,重重的滑倒,從崩壞的缺口剔出去,跌落在落差更大的城牆內測。


    但是更多人的吼叫著爬過垛口,踩著血肉的泥濘,向城牆的內裏殺去,將一個個箭樓裏的弓手,砍殺分屍,拋投在城牆之內。


    然後他們在階梯的拐角處,遇上了趕赴過來援助的守軍矛隊,幾乎是迎麵就有數十具血肉之軀被貫穿,像是糖葫蘆一般,穿成一個個串子。


    然後這些悍勇的選鋒之士,在短暫的停滯之後,繼續踩著前列同袍倒下的屍體,猛然跳到這些矛手的頭頂上,對著他們驚惶或是茫然的麵孔,猛地砍劈下去。


    隨著成片抱團滾落下階梯的屍體,宣告著守軍反撲的努力又失敗和這一小段牆頭的再次易手。


    站在一架被改造成前沿指揮台的登城塔上,前沿都指揮魏晨,幾乎是麵無表情的看著這些在反複拉鋸中,一點點展開的突破和進展。


    作為登城破敵的先頭序列,在他這個前沿都指揮的麾下,號稱有八個營頭,其中隻有三個不滿編的老營頭是比較得力和熟悉的,其他都是各軍新補過來的,還未形成某種默契和協調,因此他才會偶然看上某隻團練。


    因為他的前任失察,讓三個滿編精銳的選鋒營,陷沒在城中,這才有了他被大帥指名上位的機會,因此他對於自身的立場和位置,也有足夠的警醒和認識。


    很多人羨慕妒忌他撿了這個大便宜,眼見叛軍已是強弩之末,而瀕臨破城的第一首功,就要名正言順的落在他手中。那是之前無數人拚死拚活,都沒能掙來的,不由讓人在私下裏眼紅到發狂。


    因此他必須有更好的表現和滴水不漏的舉措,避免成為他人攻擊和排斥的口實。同時回報劉帥的一力周全和庇護的恩遇。


    魏晨的先祖,乃是數百年前梁公麾下,赫赫有名的五長史之一的軍佐長史魏方晉。


    當年梁公身邊的五長史都是梁公慧眼拔於微賤貧寒或是待罪之身,後來都成為叱吒一時風雲的頂尖人物,


    像公認的梁門第一長史薛景仙,隨原本隻是個罪官,此後除了幕中的屬官身份,就在沒有正任過任何官職,但是梁公告老出奔域外,他就做了大夏的第一任國相。


    另一位外長史鄭元和,則更加有名的多,他乃是前才子佳人故事中長盛不衰的主角,因為迎娶風塵出身的名妓李娃,而被出身榮陽鄭氏,自覺蒙羞的家族斷絕關係,然而科舉有成,放到成都做一個微品小官的他,同樣得到隨駕幸蜀的梁公青眼有加,自持一飛衝天不可收拾。


    從天寶年間的成都長史一直做到泰興末年,宰相領班的第一人,曆經四朝六次起複,被譽為繼白衣卿相,禰侯李泌之後,人稱平治相公的一代中興名臣。


    最後鄭氏反而要倒求他念在親緣關係上,提攜幫襯一二,才不至於讓家世敗落下去,也是南朝護翼國族的五脈之一保平鄭藩的先祖。


    又比如梁門第一走狗的內長史溫哲,雖然他的節操和人品頗為人所詬病,但是對梁氏的忠心耿耿卻貫徹始終,他一手奠定和壯大了為梁族專權所服務的龐大地下勢力,最盛時連天子的起居陰私都敢偵聞,如今包括四海衛在內數家機要部門的前身,也是從其南方的分支裏,拆分出來的。


    而作為魏氏先祖的魏方晉,當初隻是劍門駐軍中一書吏,因為家中牽涉鄉試弊案,而不得不改名投軍,因為遇到了梁公,改變了人生際遇,最後得以官拜人稱武相的樞密左使,硂國公,成為大唐新興的宰相世係之一,也是被稱撥動上百年時代風雲的泰興黨人領軍人物。


    不過到了他這一代,家世已經沒落到,在廣府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將門子弟而已,所以好不容易在軍中謀取到現今資序的他,也擔負了某種光耀門楣,重現榮光的重任。


    隻要能在比較像樣的代價下,把握住這個破城的首功,哪怕督陣斬殺再多的不力人員,得罪再多的軍中同僚也無所謂了。


    畢竟挾持大功之勢,他作為劉帥的親信和臂助,同樣可以水漲船高的獲得晉身提攜的機緣,無論是隨主帥入內,添為部院的一員,或是外放一方,專任一軍的機會。


    在戰況激烈下,我這隻所謂第三番的序列,最終還是沒能躲過助攻的命運,躲在成片斜斜樹立的大排背後,輪流對著城頭射擊,


    自從那次反擊之後,似乎耗盡了叛軍最後一點餘力,我們所麵對的敵人幾乎彈盡糧絕,也已經沒有剩下多少合格弓手了,隻有一些和士兵混雜在一起,拚命丟下磚石滾木的麵黃肌瘦的身形。


    所以可以靠的很近直接對著城頭上射擊,乒乒乓乓的打的塵土碎屑亂飛,被反複轟擊的像狗啃一般,到處崩開的垛口幾乎不能為他們提供多少掩護,因此就算是射程和威力看起來並不顯著的火銃,也能造成傷亡,時不時有受傷或是死亡的身體,從牆上掉落下來。


    再次發動了幾次悲壯的反擊,可惜數量太少,還沒靠近銃隊的位置,就先被前排的官軍給砍殺殆盡,就算少數勉強突破阻攔衝上前來,也不免成為蹲伏在壕溝裏的白兵隊的刀下亡魂。。


    此刻射生隊已經射完了十幾輪箭矢,退在一邊休息兼做壓陣,這時候銃隊的火力持久性,就充分顯示出來了。


    從戰鬥開始到現在,除了幾十隻過熱更換的長銃外,他們就沒有停止過射擊,最後連輔兵也拿著備用的武器,加入射擊的行列,以增強火力。


    而暫時排不上用場的矛隊,則化身成臨時的輸送隊,推著小車到處補充子藥和燧石,看起來忙亂種自有一番次序。


    在此期間,我們也被調動了好幾次陣地,用來逐段逐段的掩護那些正在或是已經登城的官軍。


    在此期間,我們也和官軍中的其他銃隊合作過,隻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的裝備雜亂無章,缺乏係統訓練的緣故,無論在射速、射程和準頭上,都沒法跟得上我們的步調,反而因為武器粗糙,屢屢瞎火或是裝量過多的緣故,出現了多起炸膛的傷亡。


    事實上打了不過是多發,他們大多數就不得不停滯下來,清理阻塞的槍膛或是修理和更換,發生故障的機件。


    因此最後我部還是被單獨拉出來,作為一個機動的掩護編製,隻要一放開來打,就是綿連不絕的彈丸飛舞。


    雖然這種對於城頭目標的直射,實際造成的殺傷,未必能超過傳統曲線拋射的弓弩,但是持續不斷,咻咻飛舞的彈丸,還是足以構成某種實際威脅和心理威懾上的壓製效果。


    籍此,我們也可以向前沿軍司,索要更多的火藥和鉛丸等物資。


    期間付出的不過是十位數的傷亡,獲得卻是難得攻城體驗和見曆,經過大戰爭的場麵後,隨著配合日漸默契和動作流暢,肉眼可見的某種生澀和不成熟的東西,從這隻新生的隊伍身上逐漸褪去。


    戰地果然是最好的老師和教訓。如此胡思亂想著,


    我輕輕放開手中有些發燙的長銃,自有人將長銃從小木叉一樣的支架上取下,再換上一隻裝好彈藥的,我重新握住對著城頭上,一個披甲的身影,然後略微抬高兩分。


    他正在奔走呼號著,將那些蹲在或是趴伏在地麵上的人,逐一踢打著生拉硬拽起來,哪怕對方一邊嚎哭,一邊掙紮。


    然後我扣下扳機,加量火藥和特製長管帶來的後坐力,清晰的傳遞到我的肩膀和手臂之上,這次他似乎沒能再躲過去了。


    因為用力過大的半身,幾乎像是定格般的停滯了下,然後從腋下的位置,噴出一股鮮紅的血泉來,於是他的煩惱徹底解決了。


    第七個,我輕輕默念到,這是開戰以來,我第七個斬獲。


    既然打到了這一步,連我也沒有辦法呆在後方,而是乘著這個機會,帶著一小群臨時抽調出來的,發銃比較準的人手,換上加長管和增量火藥的特製長銃。


    在標兵隊的掩護下,對城頭上比較重要,或是有價值的進行某種相對精確的集中打擊


    現在這種情形下,所謂親冒矢石的風險,其實不大,但卻可以起到很好,以身作則,鼓舞士氣的作用。


    所謂好射手,都是用彈藥喂出來的,哪怕是比較原始的前裝遂發槍,也有一定的概率和機會。特別是在采用了,定量裝配好的彈藥。


    當然這種定裝,隻是在現有基礎的改良而已,用一個大號炮仗一樣,外表塗蠟防潮的硬紙筒,裝好稱量的火藥和打磨過的彈丸用蠟封口,就可以保存較長的時間。


    如果是名為噴子的近射散彈,在包裹鉛粒和火藥之間,還會加上一個薄薄的木塞,作為推力。


    然後將這些定裝的彈筒,十枚二十枚一組的,插在特別縫製的布條或者皮套上,就構成某種最原始的子彈帶,每個銃手可以按照戰鬥需要,帶上複數的數量,用的時候擰開蠟封取下彈丸,將火藥倒入槍膛,再塞緊子彈,就可以完成計發前的步驟。


    輔兵則負責回收這些硬紙筒,同時可以作為稱量的單位,用大桶的火藥和鉛子,進行某種複裝,彈藥也有了幾個初步標準化的規格。


    有了統一分量的彈藥,在射擊手感上的把握和距離的測定上,也有了一個比較統一的標準和規範,再加上實驗性的準星和簡易標尺的應用,(這些刻度精密的小金件加工起來,委實不容易),足以構成一定距離內的戰場殺手。


    幾乎是隔著我的彈道為指引,十幾聲連續槍響,再次將我打脫靶的那個目標,連體他身邊幾個忍不住站起來的身影,一起掀翻在地。


    然後響起幾個鼓點,半個團的官軍越過我們,再次沿著前番留下的雲梯,奮力攀上城頭去,然後與存在感已經相當稀疏的守軍,捉對廝殺成一團,於是我們再次閑停下來,將目標轉到其他方麵。


    這時,轟的一聲震鳴,將我的目光吸引過去,在我們遠處的位置,戰鬥再次推上了激烈的關頭,


    神機軍的大炮也被奮力推到近前的位置,幾乎頂著城門對轟,直到打開一個讓士兵突入的破口,輕型的火巢車,手炮隊,彈射器,也將城牆崩裂的缺口附近,重新搭建起來的掩體和工事,打成了一片火海。


    但是那些敵人總是頑強的在這些看起來不可能存活下來的地方出現,拚死阻撓這官軍的進展。


    連神機軍也不可避免的出現傷亡累累,相比之下,我們反而是幸運的,因為我們始終在多數敵人的反擊距離外作戰。


    這時前沿的最後一支預備隊也終於動了起來,這是一支讓每一個見到的人都會不禁感歎的精銳部隊。


    他們是來自中軍直屬虞侯軍的虎賁之士,連頭到腳的精鐵甲葉、牛皮甲襯,內裏襯以繭綢、熟麻,四層包裹下來,除非被攻城器械直接擊中,或是直接戳在臉上,否則大部分兵器箭矢,都拿它開不了封的鐵包肉罐頭。


    士兵人人繡袍披風,軍官敷以大氅,頭上的白羽和朱纓子,如林一般在風中抖擻著,看起來各個牛逼的一比。


    相比之下,我這隊剛剛發了一筆洋落,射聲隊和銃隊大多穿上一件半身鑲甲,肉搏近戰的白兵和矛隊才配全一套連身披掛的人馬,就顯得寒酸的多了。


    在旗號的指揮下,他們緩慢而堅決的排成一個縱隊,最前列的是一些高大的牌手,所構成的一個鋒頭,就像一架碩大的撞車,讓人毫不懷疑有什麽東西可以阻擋他們。


    相比其他狂熱嘶吼著,撕碎一切試圖阻礙他們事物的普通官軍們,他們無疑要沉靜而無動於衷的,猶如一群群金屬雕塑,隻有在接到進軍號令的那一霎那,才仿若鮮活了起來,變成一隻洶湧而咆哮的長龍。


    隨著這支部隊突入城中的漸漸遠去的喧囂聲,我們接到新的命令,跟著後衛部隊通過已經奪取的城門進入,協助官軍鞏固穩住後方。


    這時候,打了許久醬油的矛隊和白兵隊,也終於可以派上用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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