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的與此同時,離開山後的羅克敵,也正在考慮某種所謂交淺言深的道理。


    作為老邊軍子弟,十五歲就隨兄長上陣,然後再官軍中鏖戰各地,幾乎缺失了正常少年人成長的情感和生活,然後不得已上了梁山之後,很少會為什麽事情唉聲歎氣的。


    作為一個水滸的愛好者,他最容易為各種人物命運和機遇,感懷歎息不已,很難想象這麽一個外表相當彪悍的年輕頭目,也有這麽細膩豐富的一麵,聽完天王晁蓋之死,他又在歎氣了。


    有感而發又想起兄長的話,多與這位接觸一些,眼下梁山正多事之秋,雖然他是邊緣人物,但是還是有點見識的,更兼有海生子的身份,結交往來也不容易犯人忌諱,說不定說定什麽時候,就能派上映出的。


    要知道,


    梁山寇的領導層,更像是某種程度上,小範圍內的原始軍事民主議會製,七個不同職權的頭領都有提議權,然後眾多高層頭目進行商議和表決,大頭領擁有唯一一槌定音的決定權。


    這樣的話,梁山寇的發展方向,不會超脫出幕後扶持勢力,用規矩所設定的軌道,壞處是,在麵對外來攻擊時自守有餘,進取方向上就不免要因為立場和分歧,要束手束腳了。


    每個月合議事務的時候,忠義廳的大嗓門吵架聲,終日不絕於耳。用後世的標準和名詞來形容,這就是“有活力的社會組織”,發展成為“有實力的反政府武裝”,所必須麵臨的瓶頸和問題。


    梁山寇自從前代頭領宋賢帶數十人落草開始,當代大首領盧天君臨危受命,帶著外援將梁山的事業做大,發展至今的存在已經是二十五年,大首領也開始老去,越來越多的為身後做打算,而對內部的爭端,采取某種和稀泥和放任態度。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完成權力交接後,他會在幕後勢力的海藩安排下,帶著身家積蓄,到海外藩治下的某個大島上去買田置業,以一個富家翁的身份頤養天年。


    因此在那些有些失望的少數激進派中,不免生出一種按起來大逆不道的言論,大天君已經老了,老了糊塗到,以為做了一輩子這種刀頭舔血,傷天害理的營生,居然還妄想著能夠安然全身退養天年。


    幾位首領之間的矛盾,已經貌合神離到連他這樣並不特別關心權力鬥爭的人,都能感覺到的地步,更何況那些梁山的老人呢,隻是有人視而不見,有人得過且過,有人勉勵維持和調和,更有人視為改變自身地位的契機而躍躍欲試而已。


    雖然不在正式場合表現他們的分歧和爭端,但是作為他們各自的部屬和親信,卻是各種小動作不斷的,連後軍所在這種既苦又閑的旮旯,也不免被波及了。


    比如私下來山上的醫帳,調用各種傷藥和其他輔助物品的人,越來越頻繁,甚至包括一些低層頭目,私自開始囤積物資。


    而另一些人,私下勸說驃騎大兄的理由,也很給力。


    所謂朝為賊寇,暮入官軍,乃至割據一方,獲得官府承認的例子,也不是沒有,但是梁山因為海外藩,長期幕後操控的緣故,一直處在不官不賊的尷尬地位。雖然威名遠揚,家大業大,但也約束了更進一步的發展。


    是該做出決斷的時候,而且這次五州官軍圍山的巨大危機,差點讓稱雄二十載的梁山萬劫不複,原本是大首領當堂斷然宣稱,三路之中最先接敵破圍的頭領,將成為他的繼任。


    結果大家辛苦鏖戰了數日,梁山四十七個都奮力爭先,戰死傷殘不等,最後卻是海外藩背景的登州軍,橫空殺出,一錘定音。


    這讓梁山下一任主事者之爭,頓時變成一團漿糊,各人前景也更加混沌。不甘心,深深的不甘心。然後再戰利品和俘虜的分配上,外來的登州軍,也以強勢拿走了優先權和大頭,這更讓梁山之中某些人,屈辱橫生。


    可惜大首領現在一心想的是將事情含糊過去,早早退往海外養老。


    於是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連他兄長這樣,仗著資格一直力圖超然紛爭,置身事外的所謂中間派,也不得不到了選擇站隊的時候。


    一想到這些,他就有些頭疼,


    他兄弟都是敢拚善戰的人,但是在經營和謀劃上,就是明顯的短板,隻可惜那個人來梁山的時間尚短,底子也沒有摸清,不然也可以引為內用。要是平日裏,還可以納為己用然後慢慢打磨,可是現在,隻能是小心一些的好。。


    不過羅克敵又有些不以為然,這亂世天下,海生人的探子滿地走,就是梁山各部之中亦是不乏其人,有差別多這一兩個麽,說不定還是某種機緣呢。


    按照大兄的說法,


    這位也是頗有心思和想念的人物,日常微微顯露出來在學識和眼界上的涉獵,可不是不是尋常渾噩度日的梁山眾人可比的,被裹挾了上山做了這個簿記管庫,實在屈就了。


    真要想用他,或許就算是一個營頭參事的格局,未必容得下。隻是有些東西急不得,他上山的日子實在太短了些,得慢慢打算。因此他要什麽隻要不是妨礙很大,大可以想辦法滿足,好試出他的能耐和底子。


    “哎呀,壞了,”


    羅克敵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情,


    “忘了大兄的那個交代。。”


    他猶豫了下,還是下定決心,


    “這種讓人為難的事情,還是等下次來再說把。。”


    但是,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手中拿回來的水滸評書,被折在了林衝上山和火拚王倫的章節上。


    ..。。


    我得暫時放下心思,因為上頭有人過來傳話。


    我名義上卻素未蒙麵的頂頭上司,據說是梁山大首領盧天君的親信,叫魯白眼,掌握著梁山境內鹽鐵茶酒鋪子之類,大部分日常營生,也是某些黑市地下物品的源頭之一,


    不過有傳聞說他更多是作為大首領的眼線,廣泛存在於梁山集團內部。我為什麽知道,當然因為有人“好心”,特地說給我聽的。


    這次我被找去幫忙,是登記一批新入庫的食材,為了過冬,都會宰殺一批較為贏弱的牲畜,製成各種臘味和醃貨。


    作為山上比較稀缺的肉食來源,被宰殺的大牲口,分出來每一點零碎,都被要求詳細的記錄在冊以防浪費和損失。


    這個負責點數的任務,自然是個多少有好處的活計,顯然是來自某些人善意的外延,不過我為什麽要拒絕呢。


    有人的地方就有各種各樣的需求和私心,體現在這些日常的雜務,則是各種庶務經手過眼的權利。


    “夏夫子。。”


    “夏簿記。。”


    各種點頭和招呼聲中,我嚼著嘴裏的泡椒鴨爪,將麵前一袋袋佐味和香料,清點過秤,不時抓上一點塞進縫在衣擺下的小口袋裏,所有忙碌和監管的人,都對我熟視無睹。


    雜庫藏品出入的另一端,也包括了梁山的大夥房,一些重新辨明的東西,會被我專門送過去,一來二去就獲得了某個熟悉的門徑和渠道。


    雖然這個紛亂之世的生活水準普遍底下,但是作為主宰梁山上層,還是竭盡所能的提供便利和享受的條件,這多少也給我提供了一些可乘之機。


    在大夥房裏,我做為某些新菜譜的提供者,也是有著相應的便利,順便看到菜單上有什麽新花樣,然後拿一些頭爪尾蹄什麽的邊角料回去,自己炮製成小菜。


    做為前世物質大豐富時代的吃貨天賦覺醒之後,我無形間就成為梁山眾大夥房裏最受歡迎的人之一,不但可以私下假公濟私的試吃和嚐菜,還可以對一些新食材和菜色提供某些合理化建議。


    這樣也讓我獲得了一個了解梁山管理層的消息來源,作為大夥房外圍延伸的,是數以百計的下人奴仆構成的服侍群體,雖然梁山本質上是個大強盜窩,但是絲毫不妨礙梁山上層,對日常生活的享受和奢侈的追求。


    而且相對於作為部下、附庸的其他人來說,這些負責照料日常起居的奴仆,無疑對梁上上層日常生活的一麵,有更直觀的了解,而且大多數沒有明確隱私的概念,多少有助於我避免和預防某些東西和忌諱,而做到獨善其身。


    曠達的木柱棚頂之下,已經被油煙熏的發黑,數十口鍋灶四散開來,在潺動的人頭和身影間,噴吐著煙雲和火光。


    嘁嘁喳喳的鍋鏟碰撞,水汽的蒸騰澆淋,洗切烹炒,鍋碗瓢盆,大嗓門的吆喝和報菜,各種乒乒乓乓攪動在一起的聲響,連同人體汗蒸味和食物烹調煎炒的氣息混合在一起,讓我覺得既熟悉又親切,仿佛回到了當年勤工儉學過的大學食堂。


    “夏夫子,且過來一下”


    我忽然被人叫住,引我來到一個更小更清靜一些的廚間裏。


    相比不遠處數百人揮汗如雨的忙碌和出入,一片鬧哄哄的大夥房,這裏隻有幾十個人在做事,但是食材和用具,以及分工和手法,都無疑精致的多,


    連出入端菜的仆役,走起路來腳步都是掂足貼地,細條絲裏的,而不像大夥房裏那麽大大咧咧的。


    “聽說你見聞得多,卻可知曉,”


    負責專供高級頭領小灶的夥頭廚,一個渾身油膩膩的胖子,有些煩惱的對我甩甩手道。


    “怎得去這腦花裏的腥襙和血水啊。。尋常涼水衝洗一撥就散不可用了。。”


    他身邊另一個廚頭,低聲抱怨道


    “山上之前可沒人做過這東西啊。。”


    “哦。。略微聽過一些做法”


    我看了眼他捧在手中的一缽子腦花,想想道


    “先要用細簽,挑幹淨上麵的覆膜。。然後用溫水泡出底下的血絲,再撈置冷水輕輕搖蕩,腥膻自去”


    “好咧。。”


    事後,他遞給我一捆風幹的熏腸子和一大塊板油,還有那碗攪爛不用的腦花,這可是不錯的蛋白質。


    我拿著這些酬謝,剛走出來就見。


    “該死的閹貨。。”


    方才個廚頭,正在罵罵咧咧的嘀咕這,偷偷往做好的菜裏吐口水,又用手指狠狠攪動了幾下。


    “讓你會嫌,吃死你個癟犢子.'


    醃貨?閹貨,我心中動了一下,不由想起五州聯軍中,那名被陣前放倒當作投名狀的公公,他居然還活著,且看這份專供的待遇,可不是尋常人的口味。


    “這些腦子是打算做什麽菜啊。。”


    我不動聲色的道


    “三腦羹啊,上頭特意要求的做法,就是用豬羊牛的腦子,和紅花、桂皮、末藥等香料,混搭烹製成的羹糊.”


    “因此特地搞了一批牲口來宰殺取腦,”


    我更加確認了心中的猜測,隻有太監之類的,才有這麽偏門的口味和不厭其煩的要求。而且秘密成為,梁山寇內部的座上賓.


    這可不是一個好消息,如果這名太監,能夠成為梁山寇禮遇和倚重的對象,作為當麵出賣他的那批人,肯定多少要受到影響的,就不知道這究竟是,領導集體的意誌,還僅僅是某些人的決定。


    可惜我不知道如何運用這個契機,我既沒有足夠的渠道,也沒有真正可以信任的人,貿然找人邀功的結果,可能是變成套上麻袋掛上石頭,沉在水泊裏種荷花的眾多倒黴鬼之一。


    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名字——將岸。


    我再次見到將岸的時候,是在梁山那位道貌盎然的軍師身邊,俯首帖耳的像個多年跟班,不過身上穿戴和臉上的油光,代表他哪怕改換門庭之後,很快就報上給力的大腿,因此日子依舊過得不錯,其他人就不知道了。


    雖然對我能夠出現在這個場合,比較驚訝,但皮笑肉不笑的恭祝一下,就沒有更多的話可說了,


    沒有直接的利害衝突,也沒有深交的需要,更像隻是生命旅途中的一個點頭之交的過客而已。


    走到半路,就撞見羅克敵派人來,送了一個口信,海市就要開放了。這樣的話,我的計劃,或許可以加快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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