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好像比往年都要長一些。


    晏城那場雪下了五天,雪停那一日,是江滄海的葬禮。


    江一凜瘦了許多,頂著媒體的壓力,在葬禮的門口被記者們圍堵,問他:“江滄海到底是不是您的親生父親。”


    媒體還是殘酷的,即便是在這樣的白色葬禮之上,仍舊想要往家屬身上捅傷一刀。


    “江先生,您馬上要開機的《麵具之下》飽受爭議,多方撤資,請問您打算如何應對?”


    “江先生,聽聞您幾個代言被取消,您對此……”


    “江先生,外界傳聞說您是孤兒,請您回應……”


    江滄海的病發突然,那一貫雷厲風行的金牌製作人,從來都能教會江一凜如何完美應對記者。而如今他的葬禮上,江一凜一言不發,像是一種諷刺。記者們盡管毫無收獲,但起碼從江一凜的形銷骨立的悲傷裏,能讀出太多信息。


    從江滄海去世的那天之後,唐秋就沒再見過江一凜。他的確有很多事要處理,在電話那頭說他這幾天忙,等忙完了再說。


    他就這樣突然變得淡漠疏離,到後來電話也不再接。


    江氏畢竟是江滄海一人獨大的公司,盡管江一凜從小就在江氏,但畢竟在眾人眼中,不過一個漂亮的傀儡,江滄海這麽一病,公司早就已經不如從前,江一凜是錦衣玉食的小明星,要管一個公司,大家對他都沒信心。底下簽的藝人,稍微有點本錢的,都提出了解約。公司內部,極其混亂。再加上網絡上的風言風語,現在江一凜全心奔赴的《麵具之下》的籌備組也麵臨了巨大的危機。突然撤資的幾個投資人,包括了最大的股東齊思思的父親。加上無數的黑料襲來,幾個代言都受了影響。又突然爆出江氏的某個公益存在洗錢嫌疑,盡管未上實錘,但卻被一一轉發。


    一夜之間,江氏股票大跌。


    網上紛紛擾擾,關於江一凜的身世,眾說紛紜,有脫粉的,卻也有因此更加心疼他的,有覺得人設坍塌,認為一個電影折射人品,認為他心機叵測,與他那欺人的父親如出一轍。


    但江一凜從沒出來回應過。


    參加完葬禮之後,除了處理江滄海的遺囑和公司的股權問題。他連軸轉趕到了劇組,原本籌備組搭了一半的景被突然叫停。大雪之後本來就停工了幾天,一夥來曆不明的人,將台子給砸了後又跑了。除了民眾抗議外,大家都心知肚明,定是有人從中作梗。


    這幾日,當年受害者譚福的母親上了幾個節目,在節目現場哭訴自己的經曆,認為江一凜在吃人血饅頭,是用這樣的方式炒作。其實《麵具之下》本來不過是借一人的人生折射京劇,卻被炒到這樣的地步,就連李念真都有點脫不清關係,被京劇組委會叫去談話。


    這一日他回到晏城的公寓裏,已是夜深。零下的溫度讓他整個人的血液都像凝固,一進電梯,那根繃緊的弦,就突然鬆掉。


    整個人像是脫水一般地精疲力盡,幾乎是扶著走出電梯。


    一打開門,江一凜一時不知該在他那張堆滿疲倦的臉上擺什麽表情。


    “你……你怎麽在這?”


    唐秋此時正跪在他客廳的茶幾前,往他裝安眠藥的瓶子裏,裝白色藥丸。


    維生素的盒子還丟在一邊。


    她有些尷尬被抓包,抬起頭來,訕訕一笑。


    “你怎麽在這?”


    “哇!”唐秋本來被抓包還有點不好意思,這時候決定先發個脾氣,騰地站起來,“喂,你讓盛威轉告我,說是你這幾天不在晏城,敢情你是在躲著我呀。”


    “我……”


    “別你你你的。”唐秋走到他麵前,瞧著他麵容上的憔悴,心中一緊,“你真在躲我啊?”


    江一凜回避開唐秋的眼睛:“我沒有。我隻是……欸你怎麽進來的?”


    “門卡問盛威要的。”


    哦,果然是盛威出賣自己。


    “至於……你密碼鎖,幹嘛用我生日啊?”唐秋又跟過來,湊到他麵前,一雙眼睛緊盯著他。


    哦,是他自己出賣自己。


    “上次來的時候,看到安眠藥還有半瓶,看來是吃完了。這次又買了整瓶的。煙灰缸裏,都是煙頭。你原本也沒多少煙癮。酒……你每天喝了不少酒。吃安眠藥還配酒,醫生是這麽跟你說的嗎?”


    她定睛看著他,“而且你瘦了那麽多。整個人……”


    “你別這樣。”江一凜再次避開唐秋的臉,側過去,“我沒事。”


    “喂!”唐秋忽然有些炸毛,“你在摩天輪上說的話,又想當做不算數是嗎?”


    他說,粉身碎骨我也陪你,現在,他卻躲著她?


    那一直沉默著的男人,緩慢地抬起頭來:“我隻是……不想你看到我這樣。”


    “你怎樣了?”她眨巴著眼睛審視著他,“你到底怎樣了?”


    不想你看到我怯懦,我傷心,我酗酒,我失眠。


    我不想你擔心。


    我不想暴露出我的痛苦來。


    “歆兒。”他還是開口了,總得說些什麽,“他養我十多年。我叫他父親。盡管我有很多不滿意的地方,有時候覺得自己像個傀儡。”


    “我知道。他對你有恩。”


    “是。我隻是覺得自己像個災星。你看,於我有恩者,當年收養我的男人出車禍死了,我連他名字都記不得,但我知道我叫卞小塵,是他給我起的名字。老鍾……前些年我回去找過他,他患了白內障,眼睛已經看不到了。自然認不出我……”他苦笑了一下,“袁師父……再加上我父親……有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


    “呸。”唐秋起身猛然蹲在他麵前,用手托住他的臉,“你別這麽想。他們的遭遇,跟你一點都沒關係。你給我記著,你永遠不要這麽想。你可是說過的,粉身碎骨,都要陪我,我不要一個這麽自怨自艾的人陪著我,我要一個刀槍不入,可以為我擋箭的男人。我允許你現在痛苦,但你答應我,即便你痛苦,我也要看到。不然,你的痛苦,在我想象中,會是十倍,百倍,千倍,我會為你的痛苦,更加痛苦。你答應我好嗎?”


    見他不答,唐秋走到酒櫃前,拎出兩瓶酒來,大力在桌上的杯子裏滿好,遞給他一杯。


    “喂,我陪你喝!”


    她一口幹掉了一杯紅酒,然後看著他:“你知道嗎?那天在醫院,他臨走的時候你和他見了一麵。就這一點,我就有多羨慕。我沒見到我父親最後一麵。我現在都想不起來那最後一麵。我隻記得我們爭吵,我讓他去死。卞小塵你知道嗎?他真的死了的時候,我有種是我殺死他的感覺。”


    “歆兒……”


    “別說那些。我現在還好。想不起來,也有想不起來的好處。”她笑了一下,“其實即便好好告別,我也不會有多大出息的。我這輩子,真的很怕告別,但是我更怕不告而別。所以,我答應你我好好活下去。也請你答應我。無論你多麽想傷害自己,多麽痛苦,都不要拋下我。不要像我爸,那樣,什麽都不說,就拋下我了。”


    他苦澀地笑了一笑,伸手將她攬進懷裏。


    “好。我答應你。”


    她緊緊地回抱他。


    他像是縮回成十多年前的那個瘦小孩子,骨骼分明,極瘦,哪怕是那時候年弱於她,她卻想要竭盡全力地保護他。


    於唐秋而言,江一凜,就是那個與她少時相遇少時分離卻惦記一生的人,縱使所有人恨他,她也會愛他,縱使所有人愛他,她也比別人都愛他。


    她也伸手回抱他,在他耳畔說:“你知道嗎?你還有我。”


    隻聽得他歎了口氣,唐秋鬆開他,問道:“幹嘛歎氣?”


    “我很幸運,我在需要你的時候有你,可我在你需要我的時候……”他笑了笑,“對不起。”


    “傻瓜。”唐秋拉著他的手,坐回位置上,“這算是你欠我的。以後,十倍彌補給我。”


    “百倍,千倍都在所不惜。”


    那是天地間的孤獨小孩,他是一艘孤船,好巧,她也是。


    求求你,好起來。然後我們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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