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凜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睡著的,隻是這一覺,太沉太沉了。


    像是吞下了好幾片安眠藥,連夢都沒有。


    醒來的時候,時間已經是中午了,他爬起來的時候,想起昨天的酒,他喝了多少?陪他喝酒的她呢?


    一夜之間,唐秋已經把他的家變了一個樣子。


    廚房裏的鍋碗瓢盆已經被洗的幹幹淨淨,桌上擺了新鮮的花,原本素色的屋子,她裝點了些暖色調,屋子裏一下子像是升了溫度。


    而此時唐秋正背對著他打電話:“喂,是啊。好了你就跟哥說我住話劇院。對……那個,是啊,我不放心他。這兩天,我得盯著他。哎周蕊你給我閉嘴!掛了掛了……”


    唐秋剛掛掉電話,一回轉身看到身後的他。


    宿醉的臉上,臉色尚有些蒼白,可已經有了平和的笑容。


    她有些尷尬:“那個……哪有人把日子過成那樣的。家裏什麽都沒有……所以我就出去買了點。鍋碗瓢盆都買好了……那個……你趕緊過來吃飯!”


    他笑著看著她,坐了下來。


    “你笑什麽?”


    “我覺得,我確實有點不太放心自己。”他拿起筷子,“真的。我覺得我特別危險。


    所以……你以後,都看著我吧。”


    唐秋瞪他:“喂,你可沒空危險啊。”


    “嗯。”


    “劇組的事,怎麽樣了?”


    “早就做好準備了,雖然跑了不少人。但不可能會到樹倒猢猻散的地步。主要的班子,都是我自己的人。還有,網上的黑料其實我自己都看了,說真的,我無所謂。還有包括他們潑的髒水,我都保留了證據。隻是現在不利於零散回應。”


    “那投資商撤資的事呢?”


    “放心吧。江氏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父親走之前把股份全部轉給我了。”他澀澀一笑“何況,還有柳叔呢。片場在繼續籌備中,資金鏈不會斷的。至於原先說的廣告投資,反正我也不是為了賺錢。無所謂了。對了,蘇塔近日回國。”


    他忽然抬頭看著唐秋道,“我們,打算回c縣一趟。”


    聞言,唐秋正拿起的筷子,落了地。


    她的笑容僵了一下。


    “沒事。歆兒。”他說,“你現在不要出麵。媒體現在並沒有太關注這個點,你置身事外就好。”


    “置身事外?”她蹲下去,將筷子撿了起來,重新站起愛時,她眼神清亮,笑著道,“這是我的事,我怎麽置身事外。”


    蘇塔回國了。


    那被加州陽光曬成小麥色膚色的女子,就這麽繞著她轉了一圈,一雙眼睛咕嚕咕嚕地也圍著她轉。


    向來被人這麽盯著瞧會緊張,唐秋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見蘇塔忽然一個跺腳,回頭向江一凜道。


    “你是不是拿假照片搪塞我呢。我還真以為自己跟你的青梅竹馬夢中情人有那麽點相像呢!”她噘著嘴走到唐秋並排,指著自己的臉,又指指唐秋的臉,“你看,哪兒像了?”


    唐秋正莫名間,忽見被蘇塔質問的江一凜一臉寬容的笑,蘇塔已側身拉住她的手,笑嘻嘻道:“我同你講,我第一次遇到他啊,是在意大利,當時這家夥追了我好幾條街,嚇得我呀……要不是他帥,我真的差點報警了。結果他追到我,隻是為了告訴我,我和他一個朋友很像。然後他還請我吃了幾顆大白兔!”


    然後蘇塔歪著腦袋說:“所以啊,我一直覺得你長得跟我差不多像,結果你比我漂亮那麽多!還有……他說你額頭上有胎記,胎記呢?”


    其實很多人都質疑過江一凜找蘇塔來續這個劇本,就連最初的他,也根本沒想到,最後是蘇塔幫助他把這個本子搞到了滿意的地步。蘇塔並非科班出生,又在國外長大,並且南極也太輕,這些標簽貼上去,匯成一個不靠譜。


    當年有這個想法的時候,江一凜也不過是跟蘇塔探討過一陣。蘇塔於他,像是一個寄托,一個明明知道和故人無關,卻冥冥之中像是又有那麽點關聯的人。


    而今日,她們真的“有了”關係。


    蘇塔的出身,和京劇倒是也有點緣分。她生於南方的一個小漁村,很小的時候,跟著父母坐船到了美國,一點點大的時候,在一個肮髒的地下室裏生活,沒有別的樂子,小家夥有一台碟機,就瘋狂地迷上了電影,加上唐人街上偶有京劇台子,一群老華人靠著京劇解悶思鄉,蘇塔覺得那很酷。蘇塔是個聰明的人,也是個戲癡,但為了幫家裏分擔,並不會選擇相關的行業。夢是夢,生活是生活,大多數時間,還是要醒著。


    可是後來有一天,蘇塔不打算醒了,她打算,夢下去。


    20歲那年她去了好萊塢,在那裏有一群跟她一樣有編劇夢的普通人,她拚命投稿,拚命寫,拚命學,拚命看,給太多的編劇當過小助理。但成功哪裏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好萊塢那樣的戲劇淘金夢裏。


    24歲那年,蘇塔隻身去了很多的地方,她覺得,她得先找到真正觸動她的故事,她想寫的人生,否則,那隻是一份工匠活兒。蘇塔在歐洲大劇院裏的時候,就想起自己在唐人街聽的戲,她想,中國京劇是不是也這樣的大氣磅礴呢?


    蘇塔走訪了幾個京劇大師,而也許是命運的安排,那天她在街上,遇到了狂追她好幾條街的江一凜。


    他追上她的時候,她警惕地舉著剛買的鍋,一副防身的樣子,問他想要幹嘛。


    他氣喘籲籲地盯著她,眼裏有些失望,卻保持禮貌地向她鞠躬。


    “抱歉,認錯人了。但是,你和我一位老朋友,真的好像。”


    不知怎的,蘇塔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很深很深的悲傷,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那悲傷有些古老。因為,現在已經看不到,那麽悲傷的深情的靈魂了。


    兩個異鄉的年輕人,就這樣成了朋友。江一凜並不是個話多的男孩,那時候更是身心俱疲百病纏身,蘇塔,是他第一個傾訴的對象。


    不是沒有理由的,怕是那眉眼間的相似,骨子裏的相同的強,還有眼裏的天真和赤誠。


    幾年之後,江一凜回到了國內,卷土重來事業再次大展宏圖,和蘇塔卻保持著通話的習慣。直到《麵具》的雛形產生,蘇塔表現出了極度的熱情,也正是她向江一凜提出“你不覺得,當年的事,有些蹊蹺嗎?如果他是你所描述的那樣的人,雖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但你覺得,袁師父,他覺得自己這樣就足夠了嗎?”


    蘇塔繼續說,“如果是我,我是不怕死,但我一定要做點什麽事之後才死。沒錯,袁師父或許因為現實挫敗而厭世,可這樣熱愛京劇的人,為京劇而活著的人,京劇不死,他怎麽會舍得死呢?何況,你說了,他還有個相依為命的女兒。起碼,他得把自己的東西傳承下去,才願意離開吧?”


    也正是因為蘇塔的這番話,江一凜覺得她起碼是理解袁敬意的。蘇塔說,你知道嗎?我總覺得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麽一部分人,他們不是為家庭,為六便士而活的,他們可能是一種偏執的怪人,有時候看起來不那麽接地氣不那麽通情理,但誰又能說,他們不是天底下總講情分的人呢?一凜,起碼我看到的這個人,他雖然偏執,但卻是個好人。我來幫你完成這個作品吧。雖然我不是什麽大家,但我很喜歡他,一個為自己所愛的事業可以忘記自己人生的人,我覺得很酷。我也很想,在你找到那個女孩的時候,我也能為她的父親做點什麽。我覺得她像世間的很多女兒一樣,並不理解自己的父親,其實別說是演員了。其實生活裏,很多父親也是戴著麵具的,做子女的終身不懂,反而,是旁觀的人,才會把他們當做一個獨立的個體來看待。


    這就是蘇塔,一個看上去有些混不吝的天真的女子,表麵上和她所書寫的人物完全沾不上邊兒。但在某一刻,在她談起自己所熱愛的東西的時候,她眼中有光。


    唐秋相信他的眼光,而這一次,也相信這個眼神。


    這是個人人都在談論六便士的年代,有一句流行語叫“認真你就輸了”。人人學會揶揄和諷刺,人人覺得瀟灑不在乎才是真理,怎麽活得輕鬆怎麽來。可有些人他們注定沉重,他們活得那麽認真。


    他們真的輸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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