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滄海並沒有撒謊。這件事,他的確插手了。但那個叫袁歆的小女孩,比他想象中難對付得多。他趕過去的時候,她已經將一個保安咬傷了。也不知道到底經過了什麽場麵,反正他見到她的時候,這蓬頭垢麵的孩子,像隻失控的小獸。


    江滄海瞧著她的眼睛,竟讓他一個成年人都覺得害怕。


    他莫名覺得,這孩子像一根針,她會紮在他的身上。


    他費了很大勁才說服她冷靜,這孩子頓時像攤泥一樣化開了,眼淚和鼻涕,哀慟到讓人心疼。


    他意外地聽到了那場大火,聽到那孩子邊哭邊說,他們說我爸是殺人犯,他們冤枉我爸。他們還要燒死我。


    江滄海的腦子一亂,他就知道這件事沒想象中那麽簡單。


    怎麽的,要是讓大眾知道了江一凜的一切身份作假,那可不是功虧一簣的問題。這孩子剛登上雲梯,他怎麽能讓眼前的人拖他下來?甚至!毀了他!


    然後他聽到這個女孩嘶啞地說:“對不起,叔叔,我知道我這樣不對。可是我沒有辦法,我沒地方可去……”


    他太陽穴漲漲的,他得想好一套說辭,而眼前的孩子,似乎比他想的,要聰明。


    對付聰明人……應該怎麽樣呢?


    他蹲下來,屋簷滴著雨,眼前的孩子哭得梨花帶雨。


    “袁歆是吧?小袁歆。你的事讓我覺得非常難過。可是你能讓一凜做什麽呢?他不是法官,也不能讓你父親活過來,不是嗎?”


    眼前的女孩懵了,她微微張著嘴,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很溫和,卻也極其冷漠。


    “袁歆,你要什麽?你告訴我?叔叔都能滿足你。當然,一凜那邊……他拒絕見你。你要明白啊,當年叔叔是給你爸爸一筆錢的,從此,他跟你們家,沒有任何關係。他用了很長時間才變成今天這樣,你要毀了他嗎?你知道他有多害怕你們來找他嗎?他為此一直噩夢不斷,小姑娘,你還想讓他和殺人犯扯上關係嗎?啊?你不會說出去的,對不對?”


    “我要跟他說話。”


    “他不能出來見你。你沒聽到他說他不認識你嗎?小丫頭。不然他為什麽不出來見你?他讓我問你,你要多少錢,他給你。請你以後,不要找他了,好嗎?”


    他說得苦口婆心,江滄海也多害怕啊,害怕眼前的小家夥會發瘋,雖然他覺得自己或許擺得平這件事,可哪怕一點點風險,他都不想冒。


    麵前的女孩忽然崩潰,她瘋了似的衝向自己,那雙手死命地過來掐他。


    江滄海猝不及防應聲倒地,他幾乎是一個巴掌把孩子甩了出去。


    雨水打在臉上,他的西服全部濕透,體麵淨失地坐起來,遠處的孩子,趴在地上,半晌沒動。


    江滄海也怕鬧出事來,他的心猛地跳動,他迅速爬過去。


    “小丫頭……小丫頭……”


    那不動的孩子,猛地回過頭來,那雙眼睛,像刀子一樣剜過來,她額上的胎記紅斑處,已汩汩冒出鮮血,被雨水迅速地衝下來,又源源不斷地冒出來。


    “我送你去醫院……”江滄海幾乎心軟了,他伸出的手卻被袁歆猛地打開。


    她眼中有滾滾的怒火,從口腔裏硬生生冒出一句。


    “滾。”


    “你要多少錢?還是你要怎麽樣?啊?我給你,還不行嗎?你跟他是朋友不是嗎?小丫頭,你說你要多少錢啊?”


    江滄海還是從錢包裏掏出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錢,厚厚的一疊,他也不記得是多少。這原本是準備打點記者用的。此時,在狹窄的巷子口,他將錢塞到女孩的懷中。


    “你去看下醫生,剩下的錢,你去給你爸辦個後事。後續你需要,叔叔還會幫你。但是……你不要找一凜,我到時候,會把錢都給你,好不好?”


    女孩忽然大笑起來,也不知那表情是哭還是笑,然後她忽然往巷口的街上將懷裏的錢一揚,向著江滄海道:“我不需要。”


    那是秋天,一場疾如風的驟雨,街上行人不多。人們都聚集在那熱鬧的禮堂裏,聽可愛的小明星的發布會。


    忽然漫天飛灑的紅色紙幣,在風雨中飄得整個巷子口都是。


    人們停了下來,車子停了下來,從街鋪裏的人衝了出來。


    悉數彎下腰來。


    而那個矮小的少女,一瘸一拐地蹣跚著厲害。


    屋簷下掩映著一個男人的身影,他體麵的西裝已經有些狼狽了,他忽然朝著從裏頭聞聲出來的保安喊了一句:“快!抓住那個女孩!”


    他當時在想什麽呢?那時候他不像現在這麽心軟,他眼裏隻有算盤,那時候,江一凜還隻是一個聽話的布偶一樣的男孩。那天保安沒能抓到袁歆,甚至還被他狠狠抓了一道。那小丫頭就連滾帶爬地跑了。


    那像是個隨時會炸的定時炸彈,江滄海接下來的幾天,都派人在找。


    至於江一凜那邊,他哄他說,人走了。


    “怎麽就走了呢,怎麽會走了呢。父親你不是說留她嗎?”


    “那孩子就是剛好來這邊玩,這不她爸爸催她走嘛,好像要趕火車去。”


    “不是啊。”江一凜有些想不通,“可是她那天,她……渾身髒兮兮的。”


    “哎有嗎?”江滄海皺著眉頭說,“我倒是沒覺得。”


    “而且,她情緒很激動。”


    “傻孩子,看到你那麽優秀,看到你有今天,她能不高興嗎?還有啊,她當時確實氣壞了,但我也跟她解釋了,說那沒辦法,你那不過也是逢場作戲地否認。”


    “她……”江一凜眯著眼,有些遲疑地問,“她還生氣嗎?”


    “她很懂事兒,立馬就明白了。你別擔心,等過幾年,你啊,到時候訓練什麽的,都告一段落了,我親自把她接過來,行不?”


    “那……我可以給她寫信嗎?”


    要瞞像江一凜這樣,已經住進象牙塔裏的孩子,多容易啊。他對自己又是如此的堅信,隻要縱容他每個月的一封信,江滄海就可以免去很多麻煩。那些信,統統都被他臨時攔截下來了。而與此同時,關於c城小鎮縱火案霸占了幾天的新聞推送。


    但也僅此而已,而那個女孩,再也沒出現過。他甚至有派人去她老家,去那個他將他的孩子,他的藝術品領回家的地方,但聽說,那個女孩再也沒回來過。他當時都沒有細想,甚至並不關心那女孩是跑了還是死了,他隻盼望著,她別炸出來,能夠懂事兒一點,保全他的名聲。


    但江一凜還是知道了袁敬意的事,那其實已經時隔很久了,17歲的少年一臉的無法相信,再一細思,對上日子,才知那天袁歆來找他竟是那樣焦灼的情況,江一凜幾乎就覺得一口心頭血往上湧。


    “你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江一凜哭得歇斯底裏,已經長成少年模樣的他,拳頭緊握,幾乎要將手心掐出血來。


    “我騙你難道不是為了你好!”江滄海搖著頭道,“那孩子,我留了她,她跑了!我有什麽辦法?我也到處找她,找不著!何況告訴你你能怎麽樣?你能把你那師父的命給救回來嗎?人都燒焦了,你能做什麽!”


    人都燒焦了。


    光這五個字,他就覺得自己無法呼吸,手鬆開來,手心是真的沁出血了。


    心裏頭,卻已經是血流如注。


    他發出一聲低沉卻悲慟的哀鳴,那是少年難以承受的痛。


    人……都燒焦了。


    那時候江滄海不能理解江一凜的想法,為什麽他明明過上了這麽好的日子,卻還要為從前那些事心碎?他覺得,是他太過年少了。


    那年他正在風頭上,最好的年華,而且江滄海覺得,這年華起碼能持續二十年。他可以一手打磨出最漂亮的少年明星。隻要他聽話,他會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給他……


    十八歲那年,江一凜暫退了娛樂圈,這也是江滄海的權宜之計。


    因為袁家的事,這孩子整個人陰鬱下去,狀態極差。江滄海盡管不甘心,但也知道這個時候不該逼著他前行。於是將他送到了美國。


    那時候江滄海對江一凜倒仍舊沒有放逐,除了對他進行心理疏導之外,各項藝能仍在繼續,他就是等著某一天能夠卷土重來。除此之外,他雖然也有在培育其他的藝人,可那些人來來去去,沒一個真讓他上過心。


    對外,江一凜是他的獨子,對內呢?他必須承認,自己年歲越長,越容易心軟,可他滿以為自己還足夠年輕,他不過是個中年男子,該是意氣風發,該是嚐著他短期做到這個程度的美好果實的滋味的時候,可突然的體檢報告卻像是給了他重重一擊。


    他不甘也不平過,可結局就是如此。


    此時的江滄海,再一次深深地歎了口氣,回眸看著沉默的江一凜時,忽然就想起了那個孩子。


    算了,由他去吧。


    說來,他對那個孩子,也是無限愧疚。到現在她該幾歲了?也二十好幾了吧。她一直再沒出現過,他以己度人的擔心的敲詐和勒索,或者哪怕是意氣用事的報複,都不曾出現過。


    本來一切也都好像過去了,盡管他知道江一凜一直沒辦法對十年前的事釋懷,私自回c鎮替袁敬意將被人蓄意破壞的墳修繕好,甚至托人給了那守靈人一筆錢代為照應。也一直都沒停過尋找袁歆的蹤跡。但這些江滄海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他去,他總覺得,年輕人心裏那關不容易過,但時間讓他成熟之後,也會有所變化,比重會越來越輕。結果,他認識李念真之後就說要弄個京劇電影,當時江滄海得知李念真和袁敬意有這麽一層關係,就覺得不安,但因為身體的緣故,也由不得他多想。沒想到,這孩子執念竟那麽深,非要鬧出點事來不可。


    江滄海此時有深深的無力感,感覺到他牽引著江一凜的線,在一點點的從手中滑走。


    真當拽著沒用的時候,他卻又有了種莫名的解脫感。


    這段日子病榻纏綿,他想了很多,卻更加不明白自己窮盡一生到底在圖什麽。


    “一凜。”江滄海的聲音無限滄桑,“你要做什麽,我隨你去了。我就算攔,也攔不了多久了。我是個將死之人了,你們不說,我也知道。我隻是不希望,你被牽扯得太多。畢竟……”


    畢竟他百目之間無一親人,這天地裏,唯有眼前這個“不孝養子”。


    他回過頭去,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要做就好好做,別砸了我的招牌。也別砸了你那袁師傅的招牌。對了,那個周什麽的,手術,準備什麽時候做?”


    “快了。”江一凜答道。


    “這可是個無底洞。他答應你了?”


    江一凜沒說話。


    看他表情就知道,江一凜其實沒有十足的把握,但似乎,也隻能這麽著了。


    江滄海沉思了一下,搖搖頭道:“既然撇不清幹係,起碼也別在輿論上被牽著走,手上的籌碼,別太以為是,別被人誆了。得小心些,人心很險惡的。還有,如果這件事你非得拆我這麽多年的台,那最好,也留到我死了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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