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北方乍暖還寒的日子,跪在門口的卞小塵昏了過去。


    袁敬意原打算心硬,不管兩個孩子怎麽求,徑直躺到炕上去睡。但聽到動靜的第一時間,他就爬了起來。


    袁歆的腿都跪麻了,幾乎是爬過去把門栓打開,身後的父親衝過來,一把把倒在地上捂著腹部的卞小塵給抱進了屋子。


    見他還有意識,隻是表情痛苦,將他平放在炕上。


    這孩子,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又跪了那麽久,幼年時本就饑一頓飽一頓,胃十分脆弱。是餓壞了。


    袁敬意歎了口氣,見旁邊的閨女還杵著,一副嚇壞了的樣子,厲聲命令道:“去燒點吃的。”


    “燒啥?”袁歆眨巴著一雙淚眼,“爸,康師傅好不好?”


    這傻丫頭,平日裏都舍不得泡的泡麵,這個時候樂意拱手相讓,袁敬意心裏莫名一暖。


    “燒米粥吧。你再給他喂點泡麵,他估計得上西天。”


    那天半夜,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扇著火的小袁歆,給卞小塵煮了一碗粥。這粥也像是奇跡一般地挽救少年那備受摧殘的胃,喝下之後,身子暖了起來,坐在那炕上巴巴地看著不停抽煙的袁敬意。


    “咋回事,說吧。”


    小家夥聲音小小的,把老鍾的事說了一遭,又很懂事地說,師父,實在不行的話,我會走的。但我能不能天亮了再走。


    袁歆拽了拽袁敬意的衣角,聽到耳邊一句弱弱的。


    “我怕黑。”


    “走去哪?”袁敬意不耐煩地甩開了閨女的手,厲聲問卞小塵,“人老鍾好不容易找個媳婦,你別回去給人攪黃了,他這人,心軟!不像你柳叔……”


    卞小塵立馬開口解釋:“我不會回去找鍾叔的……我知道他媳婦不喜歡我……我可以去……去要飯。我能要到的。”


    “出息!”袁敬意騰地站起來,嚇得卞小塵臉更白了,抬眼甚至不敢看他。


    “算了。你先待著吧。”袁敬意擺擺手說,“不過,這屋裏沒你呆的地方,今晚你自己看著辦。明天,跟歆兒去把院子裏那間棚屋收拾收拾,你先住著吧。”


    袁歆發出了一聲欣喜的尖叫。


    “不過……”袁敬意又冷冷地說,“別喊我師父,我不收徒弟。給我下來,我要睡了。”


    外頭雞已經打鳴,卞小塵又驚又喜地從炕上一咕嚕爬起來,朝著袁敬意磕了個頭。


    “謝謝師……謝謝袁叔。”


    一轉頭,看到一臉困意下一秒就能昏倒的袁歆朝他招手,打著哈欠壓低聲音催他:“快走……省得他一會兒反悔了!”


    在小袁歆和卞小塵的印象中,父親的形象是完全不一樣的。袁歆從小沒有母親,從旁人口中得知,母親是因為父親太過癡迷於京劇而離開的,後來,她曾經很多次都來找過袁歆。但每次,都是被袁敬意給“威脅”跑的。因此,對於父親,她是帶著股怨恨的,也從不覺得他好,他從來都是個刻板的形象,在“逼”她學京劇的時候更是如此,毫不手軟地讓她各種練習,各種學技,學不好,抽板子,雞毛撣子,都是常有的事。


    可卞小塵不一樣,他從小漂泊不定,雖然不過比袁歆虛長幾歲,但卻很知道看大人的臉色。何況,非親非故地寄人籬下,又是這樣一個在舞台上風采盎然的大家,他記這份恩情,更是怕他一個不高興趕自己走,因此,極力地表現著自己。


    就這樣,11歲的卞小塵被收留了,袁家名不正言不順地多了一雙筷子。


    那時候小小的縣城,還沒有那麽嚴苛的製度,對於袁家多了個孩子這件事,也就很快被周圍的鄰居接受。


    那年,袁歆上小學二年級,除了經常跟班上和街坊裏那群討厭的男孩打架之外,成績還算不錯。


    袁敬意在劇院上班,劇院是他的祖父建成的,祖父也是京劇大家,隻是他父親那一輩逢了戰亂,一家人逃難到了k縣,那時k縣還是個小小的村落。幾十年之後,有了袁敬意,祖父隔代傳給了他,袁敬意也極其爭氣,竟對京劇愛入骨髓。


    袁敬意的人生,可謂是高開低走,據說他曾經在北京城裏師承一位大師,但後來不知為何,又回了老家,算不得衣錦還鄉的那一種,卻也是獨自挑起了戲班子的大旗。柳叔是他的發小,少時也受過袁老先生的指導,因此,在他離開時,袁敬意那般生氣,甚至恨他。此後,柳叔打來的電話,一律不接。


    那時候,劇院已經逐漸衰敗了。沒活的時候,袁敬意便喝酒,喝得爛醉,從前風采盎然的小生,喝出了啤酒肚,人卻還是瘦,瘦得眼窩凹陷。


    袁歆對父親是又恨又怨的話,卞小塵就是又敬又怕,他年少的歲月裏,常見袁師父酒後唱戲,因為久沒活兒,倒不再抹臉子,隻是套個寬寬的戲服,大水袖一甩,開口一句“勸千歲殺字,休出口。”這是《甘露寺》,也開口一句“未曾開言我心內慘,將身來在大街前”,這是《蘇三起解》,也唱“心中無限期,懊懊懷才遇”,卞小想,這是師父的心裏話。


    可男可女,袁歆倒是習慣了,聽得直打瞌睡,可卻聽得卞小塵一愣一愣,覺得眼前這人,太妙。


    十歲開頭的男孩,在一個成年男子身上看到的並不是那失意的醉酒,而是酒後忘乎所以的恣意,他聽到他跟自己說,用戲曲的腔調:


    “小子,你……給我記著,這人生苦短,選了一件事,就不要撒手,就做到底,就橫到底,管他媽的世人議論,管他媽的世態炎涼!你要恣意人生!”


    然後他癡笑著,捧起少年的臉。


    “真好。是一張能成大器的臉。”又鬆開,大笑道,“可惜,可惜不是我的孩子……”


    十餘年後,當他從當年的棄子卞小塵,變成了身價千萬坐擁無數粉絲的演員江一凜,他不知道自己師傅真成了袁敬意口中的“大器”,但總覺得自己從未做到過鮮衣怒馬,恣意人生。


    隻是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常常想起那甩著水袖的酒醉男人,聲音時高時低,像有著陰陽麵的神奇妙人。


    那個愛戲入癡的男人,在他活著的時候,他不曾為之做過什麽,而今,他離世已快十年了。十年前,他在得知消息之後,不顧一切地回到k縣,江父拗不過他,陪著去了,才知他已經燒死在火海之中,而袁歆,竟也不知所蹤。


    此時,江一凜翻開了蘇塔之前傳過來的一些劇本片段。


    《傳習錄》中,王陽明曾說,隻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


    十年前的那樁大火案,對外隻稱是劇院電線老化起火,不慎燒死了一名劇院員工和一個在劇院戲耍的少年。那時候的江一凜,因得到的所有消息都是二手的,所以,也隻是單純地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


    因為當時他正是少年成名盛時,江父說什麽也不允他出麵,隻通了關係,讓他去墓前上了一炷香,並答應,會替他留意未亡人的動向,但江一凜當時因此事噩夢連連,加上對袁歆的愧疚,少年敏感而細弱的神經折損,沉湎於痛苦不能自拔,被送進心理診所數次,後來,江父將他送到了美國。


    天高皇帝遠,江一凜卻時時問袁歆的動向,卻沒一次有任何結果。


    待他成年之後回到舊地,才知當年的大火案有所隱情,江父的確有托人找過袁歆,但幾次後便作罷。江一凜太知道養父的性格,在他眼裏,無論是袁歆的失蹤還是袁敬意的死,都是一件小事,甚至是一顆顆絆腳石,是他辛苦打造的完美兒子身邊的一顆定時炸彈。


    隻是,當時已成年的他,不再是那個脆弱的少年,也不會蠢到和他養父去爭一個是非。


    但仍舊不改的是,他們,是他十歲那年的恩人。


    那是與他無關血緣,僅此三年的親人,也是他的命。


    他現在要做的劇本,是三年前,從袁敬意曾經的老師——一位名為李念真的京劇大師處得來的,袁敬意的遺作。


    想來也是巧合,三年前江一凜複出的時候,第一部戲他演客串的男三號,其中就有幾出傳統劇目的場,雖已不能再唱戲卻作為戲曲指導來到劇組,竟發現江一凜居然有戲曲功底,因此極為高興,當年李念真常唱武生,嗓子極肉,現在唱不了了,竟難得覺得癢,酒後冒險高嚎了一段,竟莫名唱的是袁敬意寫的那段“愚人夢裏說癡話,何必唯我又獨尊!”


    這話像是勾起了江一凜深藏在心的記憶,他酒杯墜落。


    “李老師,這句詞……”


    李念真也是高興,當下一筷子夾菜,道:“是我一徒弟寫的。”


    “您的徒弟……他貴姓?”


    “不是什麽名人名家。姓袁。”


    江一凜眼神裏驚天動地:“李老師和他有淵源?”


    “你倒是有興趣?”李念真撂下筷子,顧不上吃,“怎麽會?”


    “詞有些順耳,想聽一聽。”江一凜知道這一路走來不易,江滄海替他安排的一切都已是定數,他也不會蠢到酒後隨便就交淺言深,於是笑著說,“寫得出這樣的詞,定不是俗人。”


    “詞倒是一般。”李念真更加客觀些,“但我這徒弟……我跟你說說吧?”


    說句實話,遺作算不上驚豔,卻也充滿了袁敬意對故事的人性化和對京劇的執念,李念真向江一凜說,這是他此生最大的遺憾,從未在袁敬意活著的時候,演一出學生送他的戲,他還曾因此而恨鐵不成鋼,卻在袁敬意死後,仍是痛不欲生。而今,京劇大衰,傳統戲劇被掃到角落,成為了節日大型演出的複古玩意兒。即便江一凜流量穩,要將這個東西搬上舞台,卻也是十分冒險。


    “那小子嗓子好,天分也高,明明也算不上師出名門,但那嗓子啊,小生旦角都能唱,武生的肉嗓也能來兩下,雖然跟大師們還是沒法兒比,但在同輩裏,已經算出挑的了。當時他輾轉了好幾個師傅,拜到我師哥名下,師哥還真想立他為傳人的。但後來……也是作罷了。一來這孩子年紀不小了,找傳人還是年小的好,好多都成了習性咯,雖然唱腔他都能改過來,但畢竟……二來吧,他這人孤僻,性子怪,除了戲,不大會做人。戲比天還大……後來師哥不再教他,我瞧不過去,就親自教……”


    李念真曾教出不少名徒,袁敬意其實未必是他最喜歡的一個。但在李念真的記憶裏,這孩子根本就是個戲癡,在校的時候,他可以整宿不睡地排戲,唱得嗓子都啞了,為著一個角色而苦苦地熬,那時候,理想主義已經不再吃香的時代,對一件事執念太深,對藝術是好處,對個人的人生,卻全然是相反的。袁敬意那時候,要跟那些從小就師從名家的師兄比,其實是吃力的,但他肯下苦功,也著實有些天分,說念唱打樣樣都會,相比其他人精鑽某樣唱腔,他卻是能夠躥場取代任何一種戲種,背下來的戲比好幾個學生加起來的還多。因此他誰也瞧不上,可沒少得罪人。在戲校裏他是個邊緣角色,隻有李念真,瞧上他那股子勁兒,那股子他鮮少能看到的執念,因此護他,保他。雖難以立為傳人,但再怎樣,在京劇行當裏混口牢靠飯吃,沒什麽問題。可偏偏,在一場重要戲的關頭上,因為意見不合,他把自己的大師兄給打了。他大師兄是不到8歲就被立為x派傳人的名家出身,誰也保不得袁敬意了,李念真的師哥也不肯出麵,而袁敬意也死活不肯屈服道歉,直接就走了人。唯一辭行的,就是李念真,李念真惜才,卻也知道袁敬意的倔脾氣拉不回來,因此也沒再挽留。但他仍記得這孩子走的時候一臉義憤填膺地跟他說,反正現在行業裏盡是混子,我不混也罷!我去土台子裏唱,我也能唱出一番成就!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袁敬意,不混出點模樣,不會再來找您!


    那之後,李念真再未得到袁敬意的消息過,隻是偶爾會收到他寫來的書信,一派古舊作風,提到過他有了個女兒,講他在北方的小縣城裏跑戲班子,後來,也搭了自己的戲班子,到處躥戲,戲班子人不多,配一場戲緊湊,他有時候一晚上唱幾場,酣暢淋漓……最後一封信,是在李念真在離袁敬意老家最近的市區排一出大戲之前,袁敬意手寫了厚厚一疊紙稿,竟是李念真曾和他聊起的一出原創劇目,排的是當年李念真與袁敬意通宵聊的《癡人愚夢》,那時候袁敬意便預料到自己的餘生吧?他這一生,竟如他戲中所寫一般波折不斷,最後的舞台,竟是葬身火海的一曲挽歌。


    而當時,並未太當一回事的李念真,雖覺得這劇本不錯,但過於沉重和悲壯,並不討市場的喜歡。票友們對經典劇目有歸屬之感,新戲大多撲街,加上這裏頭唱腔豐富,還真不是現在隨便一個人能挑起大梁的,李念真也不行。到後來,李念真因患了咽喉癌而告別京劇舞台,這出劇便壓了箱底,偶爾想起,隻能遺憾告終。


    當時的江一凜複出不過是順水推舟的事,江滄海是一個極其精明的生意人,早就編排好了一切,隻要他配合。他不過順著那一個個的點走,說是木偶有些過,但要說他自己有多想重新站在大眾麵前,動力不足。


    可在那晚上,江一凜卻好像走到了命運的拐點,從一隻線在別人手上的木偶,活了過來。除了找袁歆,他好像有了一個早就注定好的使命。


    他在多年以後,竟聽到了關於袁敬意的事,和他記憶中有些出入,可卻慢慢地重疊。


    他竟如此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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