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敬意的那些故事,是起了毛邊兒的,不像這個時代的。從前袁歆是不愛聽的,已經練起了自動左耳進右耳出,不過腦。當年的他卻不得不聽,聽得多了,卻覺得很有意思。


    倒不是他比袁歆多了點“什麽”,反而是因為少了點“什麽”,反而聽得進去。


    袁敬意有時候會講他祖父輩,祖父的大師兄當時是在府裏做書童的,後來被府裏喜歡聽戲的老太太送進了戲班子,祖父其實也是被撿的。


    說這話的時候,他若有似無地瞅了卞小塵一眼,這一眼,機靈的孩子便起了興趣。


    撿來的。


    下意識就覺得那人便像自己,隻是不同時代而已,袁敬意的祖父可以,他卞小塵,也可以,因此拚了命地努力討他歡心,包括給那些故事做傾聽者。


    故事已經沒什麽人要聽了,袁敬意的戲班子散了之後,他身邊,就再沒一個體己的人。


    其實時代早就消亡了,他所抓住的,不過是一截殘垣斷壁,求生和求夢的本能讓他不斷沉浮而已。


    袁敬意一邊喝酒一邊說,我學功夫那會兒,先有了武生的底子。小子你是不懂啊,那些年戲可真好啊。那時候我還留著碟,那楊小樓的戲是文武相間,唱的長啊,可嗓子越唱越亮,那叫一個穿雲裂石!穿雲裂石你明白嗎?那叫一個鐵嗓鋼喉!民國八年的時候哦,楊小樓新排了《楚漢爭》,楊小樓演項羽,尚小雲演虞姬,英雄美人啊!那之後,才有了《霸王別姬》!


    他一邊說一邊笑,笑得有些苦了。


    若是我生在當時多好啊,能臨台前聽一曲,吸吸大師的仙氣兒,我估計也混不得現在這副樣子。那些年戲多好啊。現在,我唱虞姬,被小孩兒罵娘娘腔倒不是我最疼的。


    卞小塵見他捶胸口,眼中有火光。


    “我疼的是,唱得不像,唱得不如,唱得配不上!”


    那時候小小的孩子,連梅蘭芳是誰都不知道,覺得眼前這個又癡又狂的男人簡直不是人類,他瞪著眼睛說:“我覺得師父您是最好的,哪裏會不如!哪裏會配不上?”


    他是驕傲的,卻隻有在酒後又會露出姿態來。


    他說,你真覺得我戲好?那是你沒看過好的戲,我這就是矮個裏選高個兒。時代不行啊,要是換以前,我哪裏撐得起一個台?那時候各個角都是活把戲,真功夫,擱現在,在哪個戲班子不是名角。不,現在哪還有幾個戲班子啊,不行咯。都是些邊邊角料了。我得撐啊,我愛這戲啊……


    他歎了口氣說,我不是學成精了,我是著了魔。著了魔你懂嗎?


    與其說他是在跟卞小塵說,倒不如他是在跟自己說。末了,酒空了,眼前的孩子眼睛裏亮晶晶的,這是撿來的孩子。不是他自己的。


    他又說,我想讓歆兒學,可她不情願。這孩子靈氣,比我當年靈氣,學戲多快啊。她可是塊戲料,我生了這孩子,圓了我的夢啊。小塵,你是不是覺得,師父很自私啊?


    卞小塵愣了一下,又慌不擇地搖頭。


    “師父,我願意學的。你的夢,袁歆不想圓,我來幫您圓!”


    話說得怯生生的,是為討好,卻也有少年意氣的成分。


    江一凜記得很清楚,那天,這句話得到的回音,是袁敬意的一聲長笑,笑得令他費解,笑得有些苦。


    他的酒喝光了,他撂下杯子,用武生的嗓子,唱了一段。


    別的他不記得了,但李念真唱的這句愚人夢裏說癡話,何必唯我又獨尊,卻吻合在他已經模糊的記憶裏。


    就是那個晚上,江一凜重新做起了那個夢,十年前的火災,他夢見袁歆站在那劇院的門口嚎啕大哭,他仿佛聽到挽歌傳來,正是袁敬意那可陰柔可陽光的聲音,直到大火徹底被撲滅都經久未散。


    聽說那場大火,燒了很久很久。拖出來的袁敬意隻剩下一具焦黑的屍體,聽說,那時候,袁歆看著袁敬意的遺骸,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但是他知道,那是她唯一的親人,她還能仰仗誰呢?隻能來找他,他卻裝作不認識她,任由兩個身強體壯的保安將她丟出去。


    那天下著很大很大的雨,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世界很黑,比現在,要黑多了。盡管當時不過是逢場作戲的自保行為,可卻萬萬沒想到,她和他說的那句“我永遠不會放過你”竟是最後一句話。


    很久之後他才知道袁敬意在火災中去世的事,而更久之後才知道那場火災中,他被汙為縱火凶手。而他一直找,一直找,卻再也沒有見到袁歆。


    縱使他如今已成長為一個麵如刀鋒見過風浪的青年,對大多數的事都能雲淡風輕,即便談起那曾令他覺得惶恐的編出來的母親車禍案,也是駕輕就熟,關於海外的少年經曆更是信手拈來,可這一段往事,卻是他放不下,也拿不起的。


    這麽多年的虛名以度,他最值得安慰的是,他如今,有這個能力,來做這件事。


    是蘇塔和李念真建議,這個東西,可以往外延伸,以袁敬意為原型,以遺作為藍本,講一個京劇才子夢起高樓,卻被現實擊敗,黃粱一夢本要鬱鬱而終,卻在將死之時,得以涅槃的故事。重新給男主角起名為阿寰,但從商業角度考慮,得創造一位女主角,他從未見過袁歆的母親,他姑且該叫師娘的那一位,也鮮少聽到袁敬意提起她,但憑著蘇塔的手藝,捏出一個戲眼來問題不大。


    隻是他總覺得阿寰是有血有肉的,但女主角卻始終模糊。


    做這出戲,遇到了太多困難,他不過一介戲子,要搭這樣一個班子,還是很受限的。因此,他接受了投資方做一檔真人秀選角的提議,除了為資本考慮,也有想要造勢的隱衷。


    他未見袁敬意起高樓,也未親眼見他樓塌了,但時至今日,他仍要為亡人,搭一個夢。


    ——


    唐秋自然不知道江一凜的劇本,是跟京劇有關,甚至跟袁敬意有關的。其實在場的12個女選手,也都不知道。保密措施,從一開始就做好了。為了吊人胃口。


    下午的時候,唐秋還是很遵守原則地去排了戲,但力不從心的表演,讓江一凜有些失望。


    別說江一凜了,她自己都有些失望。


    重逢之後,她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心了,骨子裏有怕,有怯,變成了一個放不開的人,要控製那賁張的情緒,要控製自己不露出馬腳,卻又變態地希望對方能瞧出她的端倪來。


    她有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下午的競演,江一凜很快就有了結果。第一組裏他沒選唐秋也沒選齊思思,而是選了另外一個女選手,這事兒惹得齊思思差點暴走,不過他還是很“守規矩”地將免死金牌的玫瑰給了她。李潮東把這場麵安排得順理成章,盡管齊思思心裏有不服,卻也表麵和諧地接受了。第二組是毫無懸念的莊敘如奪魁,第三組,沈歡也和同台的機會擦肩而過,回來跟個小女孩似的大哭了一場。


    唐秋的力不從心,李潮東也是瞧出來的,私底下找機會威脅她還錢,又提出熬過這期,可以再給她拖延幾天……


    一日緊張的排練讓眾人都累得有些疲乏,加上次日還有可能更為嚴苛的考核,選手們都早早地去養精神去了。


    唐秋沒睡,蹲在門口繼續喂“流浪貓”。


    昨天有兩隻,一隻小黃,一隻小白,今天卻隻有髒兮兮的小黃孤零零地過來。


    莫名有些失落,她將盤子放在地上,傍晚的時候下了一場急急的秋雨,地上有些濕漉漉,小黃昨天還有些警惕,今天卻過來邊吃邊蹭唐秋的鞋。


    “小黃啊,你朋友呢?它怎麽沒來啊?”


    小黃抬頭,睜著一雙大眼睛看她,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


    她歎了口氣說:“小黃,我明天晚上可能就不在了。你……還會在這裏等我嗎?”


    小黃忽然毛一炸,轉身就跑進了黑暗裏,唐秋還沒反應過來,江一凜已經走到了她跟前。


    “你是有多寂寞,跟貓聊天呢?”


    話裏有揶揄,唐秋將視線從小黃消失的方向移回來,有些惱:“你嚇著它了!”


    江一凜倒是習慣了唐秋對一切都溫柔隻對他橫眉豎眼的本性,也不再生氣了,他狡黠地盯著唐秋。


    “你來這個比賽,到底是幹嘛來的?”


    唐秋一愣,又聽到他低沉一句。


    “說實話。”


    她抬起頭來,看著麵前人的臉,看不太清楚臉,她吐字很慢,卻很清晰。


    “我說不清楚。”


    就算說得清楚,也不能說。


    江一凜對這個回答,顯然不太滿意:“你最好搞搞清楚。不然,隨時可能會被淘汰。”


    “你不是巴不得我被淘汰嗎?”唐秋訕訕笑了一下。


    我自己也有點覺得此地不宜久留。


    “我有這麽說過嗎?”江一凜勾勾嘴角,忽然附身湊近她,“你為什麽,總不敢看我的眼睛?”


    清冷的夜裏,白月光照在他的身上,遠處有貓叫聲,叫得有些淒涼,而這句話,像是一滴冰冷的液體滴在她常溫的心上。


    她有些無措,這時候抬起她那雙狹長的眼睛,像是鼓足勇氣地看向他,剛想開口掩飾,卻聽到他緩慢開口道:


    “是怕愛上我啊?”


    唐秋忽然有些啼笑皆非,竟一時沒了話,她無可奈何地後退了一步,選擇更無恥地懟了一句。


    “是怕你愛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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