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紛紛十六年來遇到的人,不是奸詐狡猾便是驕傲自滿,從未接觸過這等容易害羞的人。


    上回正逢她渾身不適,屋裏人又多,根本沒多瞧這人模樣,隻覺得行為舉止恭謙得過了頭。現下仔細覷了覷,沉香色折枝梅紋直裰服帖地罩在他身上,身形略顯削瘦,相貌清俊。隻眸子局促不安地看著你時,會讓人禁不住想欺負……


    “你為什麽臉紅了?”薛紛紛湊近了一本正經地問道。


    對方也跟著後退,從脖頸到耳根處蔓延了血色,“姑,姑娘的暈船症可是好了?”


    薛紛紛頷首,“上回還未答謝你呢,不知你怎麽稱呼?”


    少年連忙行禮,規規矩矩一拜,“在下姓何名清晏,字歲豐,蘇州東城人士。”


    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薛紛紛忍不住稱讚,“你這名字寓意真好。”


    “是家父取的,這是他畢生所願。”提起此事,他嘴邊笑意苦澀,頗有無可奈何的味道。


    見著似乎戳了人痛處,薛紛紛頓了頓轉移話題,“到蘇州還有兩天時間,旁人都下去休息了,你怎麽還留在船上呢?”


    何清晏略帶靦腆地笑了笑,“不瞞姑娘,在下認路的本領較差,初到陌生地方,擔心走丟了為大家添麻煩。”


    薛紛紛了然,表示十分理解。轉念一想,好像不大對勁……


    果真是怕什麽來什麽,福船在碼頭隻停靠一個時辰,約莫大半時辰過去後,飯飯和船上乘客紛紛回來,唯獨不見傅容和大副的身影。又過了一刻鍾,卻見後者隻身一人上船,身後空無一人。


    薛紛紛上去問道:“方才跟你同行的那人呢?”


    大副摸了摸後腦勺亦是一臉疑惑,“你說傅兄弟?方才我兩人在路上,行至一家酒樓後便不見他的蹤影,我還以為他先一步回船上了呢。”


    “……”薛紛紛將傅容生吞活剝的心都有了,明知自己不認識路,還瞎逛什麽!


    眼看船還有兩刻鍾便要開走,這邊仍舊等不來傅容的身影。大副聽她說明情況後連連道歉,又趕忙命了幾人去尋找,並支會船長延緩開船時間。


    饒是如此,半個時辰過去仍舊沒有傅容下落。


    “小姐,這,這可……”季夏在一旁幹著急,手心捏汗。


    子春也是一臉荒謬,“這叫什麽事兒?將軍是逗我們玩呢?”


    眼見船上意見愈發地多,如此拖下去也不妥,薛紛紛隻得站起來對兩人道:“你們跟我一起下去找找,在這等著也不是辦法。”


    鶯時自然不同意,“若是小姐你也找不到路了如何是好,屆時大家還要多尋你們三人……”


    薛紛紛滿不在意地擺手,“你當我是傅容呢?放心好了,我會記著路的。”


    開船時間已經拖得太久,最多隻能再等兩刻鍾,徐州碼頭除卻主街道外,另有無數條大街小巷,直教人不知從何找起。


    子春一時頭大,“小姐覺得將軍會去哪裏?”


    薛紛紛更是毫無頭緒,“我又不是他肚裏蛔蟲,怎知他想法?”


    季夏子春麵麵相覷,幾人無法,隻得一條條街尋下去。


    途經一家酒樓,共有三層,內外裝點華貴非常,門前賓客絡繹不絕。薛紛紛腦子飛快閃過念頭,她隻跟兩人打了聲招呼,便往酒樓裏麵走去,夥計見她衣著不俗,正欲招待,誰想話未說完,便見她問也不問地直往最頂樓而去。


    三樓四麵是露天亭台設計,穿過紫檀木透雕梅花的圓光罩,她扶著浮雕牡丹的欄杆向外張望,果見視野開闊,將主街道兩側光景看得清楚。許是季夏拿銀兩打發了那位夥計,便見他立在樓梯口納悶地看著,也不上來打擾。


    薛紛紛四下環顧,總算在芸芸行人中尋著一個顯眼的人影,當即氣不打一處來,轉身迅速下樓往那處趕去。


    *


    驛站外立著一匹棗紅大馬,周身毛色順滑明亮,身旁小廝可勁兒地吹噓這是日行千裏的良駒。


    傅容查看一番尚為滿意,正欲付錢便見身旁忽然闖來一人,一把奪了他的錢袋轉身就走。


    他心笑這小賊好大膽,手法生疏不說,竟然如此光明正大地……


    傅容毫不費力地擒住小賊手臂反剪在身後,正欲嗬斥,便見他回眸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杏眸含著水光,不正是薛紛紛?


    “紛紛?”傅容看清她模樣,連忙放鬆手下力道,“你怎麽在這?”


    饒是如此仍舊弄疼了她,薛紛紛語氣不善,“將軍出門在外,這點路也能走丟,若是到了戰場上,莫非是需要人寸步不離地跟著不成?船上泰半的人都在尋你,將軍怎麽好意思?”


    傅容頭一回被小姑娘如此不留情麵地教訓,微微一哂,大庭廣眾之下卻又拉不下臉,隻麵不改色地將她扶到馬上,而後翻身上馬,扔了幾碇碎銀給那小廝,兩腿一夾馬肚子,揚塵而去。


    “你知道碼頭在哪個方向嗎?”薛紛紛一陣見血。


    傅容一手握韁繩一手揉在她頭頂,“請夫人指示。”


    薛紛紛在前麵不客氣地哼了哼,抬手指了個方向,“真是,白長了那麽大一顆頭。”


    聲音雖小,但落在傅容耳力卻十分清晰。


    這小丫頭最近當真是……愈發地對他不客氣了,傅容感慨,若是從粵東回來仍舊如此,定要好好收拾收拾她。


    待他倆回到船上時,季夏子春已經回來多時了,方才薛紛紛走的急沒顧上她們,兩人便先一步到了碼頭。現下見薛紛紛和傅容都平安歸來,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下。


    薛紛紛揉了揉手腕,眉頭微蹙,“鶯時,給我準備點熱水和巾櫛。”


    鶯時細心,當即問道:“小姐怎麽了?”


    “準備就是了,哪那麽多廢話。”薛紛紛不悅地斥了一句,轉身往房間裏走。


    身後傅容目光落在她手臂上,想到方才場景,濃黑眉毛壓得低低的,又吩咐鶯時準備些活血化瘀的藥,跟在薛紛紛身後進了屋。


    房間裏薛紛紛坐在床上倚著絳紫如意紋錦緞大迎枕,袖子半卷露出半截皓腕,隻見上麵一圈紅痕變得青紫,襯在白膩無暇的手臂上,觸目驚心。


    傅容自認方才沒用多大力道,奈何她皮膚太嬌嫩,稍微一碰便留下一塊淤青。


    見著來人,薛紛紛連忙放下袖子,“鶯時呢?”


    “去準備熱水了。”傅容到她身邊坐下,拿過她的手臂重新捋起袖子,“怎麽傷的這麽嚴重,你是豆腐做的不成?”


    薛紛紛氣惱,哪有傷了人還怪對方的!


    不服輸地回了句,“我若是豆腐做的,將軍便是豆腐渣做的。”


    “……你這丫頭。”這是拐著彎兒罵他呢。


    不多時鶯時把需要的東西都拿了過來,屋裏狹窄,傅容便讓人都退下去,親自給薛紛紛上藥。


    起初薛紛紛不願意,非說要鶯時伺候,後來被傅容麵無表情地覷了一眼,便乖乖地不做聲了。


    傅容手掌骨節粗大,五指粗糲,摩挲在手臂上觸感奇異,薛紛紛幾次不由自主地想往後縮,都被他不容抗拒地帶了回去。泡過熱水的巾櫛敷了片刻,傅容垂眸認真地給她上藥,許是他身量與此事極不協調,看著竟有些滑稽。


    藥膏一點點在手臂上化開,薛紛紛低頭打量傅容神色,沒頭沒腦地來了句:“你方才為什麽要買馬?”


    傅容動作一滯,旋即如常,“我本以為船已經開走了,便想著騎馬趕在你們之前到達下一站。”


    薛紛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下結論道:“到了粵東後,你千萬不要一個人出去。”


    藥已經上得差不多,傅容停下動作,眉峰挑起,靜候下文的模樣。


    果然薛紛紛繼續恐嚇:“我們那裏人販子多,到時候把你抓去,剁手跺腳扔在大街上乞討。”


    她一本正經得讓傅容低笑出聲,配合道:“屆時還需要夫人多多照拂。”


    薛紛紛虛榮心膨脹,“自然。”


    後天早上船行到蘇州,船上乘客已經下的七七八八,何清晏下船之前來向薛紛紛道別了一次,禮數周到。不過才卯時初刻,碼頭上便有裝卸貨物或船夫搖櫓,街上熙來人往,川流不息。


    傅容立在船舷後看向碼頭,眸色漸深,腦海裏是皇上的那番話。


    原本打算去時順便辦理他交代一事,然而帶的東西委實多,路上不便,加上薛紛紛身體不適,索性改了時間等省親之後,走官道路過蘇州府時再辦理那事。


    福船從蘇州出發繼續前行,約莫四五個時辰後到達杭州,薛紛紛從未到過杭州,迫不及待地下了船,將鶯時一行人遠遠甩在身後。


    她本意是在此處逗留幾天,然而時間上緊迫,隻停歇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便坐上馬車往粵東方向去。


    回去前一天將軍府已經讓人送了信件,說了回家省親一事,告知了大致到達時間。是以一路顛簸幾天之後,他們的馬車才進城門,已有人回平南王府通報。


    “小小姐回來了!”


    打眼一瞧,正堂裏坐著不少人,正上方八仙椅上端坐著平南王夫婦,聞之麵露喜色,端的是坐不住了。


    下方第二位交椅上身著深色藍羅交領道袍的男子不露聲色,隻握著雲紋頭的手緊了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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