捫心自問,千裏迢迢嫁到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誰能不想家?


    薛紛紛很矛盾,一方麵是想回,一方麵卻又在掙紮。


    彼時她同意嫁來將軍府,便是有一部分原因為了逃避,前陣子亦刻意不提回粵東省親的事情,抱著能躲一時便是一時的心態。現下眼看是躲不過了,她原地怔忡良久,緩緩地頷首應了聲:“我知道了。”


    傅容雖覺得她反應奇怪,隻疑惑了一下並未往心裏去。


    臨行那日,沈景儀為兩人置備的東西裝了整整一輛馬車,可見其重視程度。


    丫鬟隻帶了鶯時等四人,隨身奴役兩人,從將軍府到渡口需要一段路程,傅容與薛紛紛共乘一車,即便如此仍讓人覺得擁擠。這是薛紛紛嫁到將軍府來頭一回出門,稀奇得不得了,沿途不住眼地看路邊街道建築,一麵看一麵說“這跟我家那邊的不同”,直到了碼頭還在依依不舍地往回看。


    傅容瞧她小模樣於心不忍,“等從粵東回來,那時快到端午,我領你出來好好逛一逛永安城。”


    薛紛紛當即應下,轉念一想回家後要麵臨的事,卻又高興不起來。


    大福船停靠在碼頭,人在跟前顯得無比渺小,船身高大如樓,共有四層。船舷飾以龍紋浮雕,盤旋臥於兩側,栩栩如生。沿著樓梯登船,便見船上更加開闊,朝運河遠處望去,天地銜接一處,好一幅輝宏景象。


    薛紛紛住在二層東邊數第三間,傅容在她隔壁,起初上船時她還覺得新鮮,四處張望走動,大抵從未做過這般氣派的船隻。客船上還有其他不少人,大都是商賈人家,有幾家家眷和書生模樣的人,各色人物,十分熱鬧。


    然而船才行了半個時辰,薛紛紛便覺得不對勁了,爬在床上一動不願意動,精氣神兒都蔫蔫的,隻覺頭暈目眩,胸口積鬱。


    季夏給她遞了杯水來,“小姐該不是暈船了吧?”


    薛紛紛接來喝了一口,仍舊不見好,說話有氣無力,“我渾身都不對勁……這是暈船嗎?”


    以前她雖做過船,但都是那些湖麵上的小船隻,靜靜地停靠在湖泊中央,況且船上還有人對飲玩樂,根本不覺任何不妥。嚴格算來確實是頭一回乘船,沒想到還有這麽個毛病。


    再加上穿上房間逼仄,雖然相對是較為寬敞的一間,對於薛紛紛來說仍舊狹隘,她環顧一周愈發覺得難捱不適,便讓季夏扶著去了艙外甲板上。迎麵涼風襲來,兩側綠水青山徐徐後退,入目一片廣闊天際——


    薛紛紛禁不住趴在船舷上幹嘔。


    早上出門有些急,她幾乎沒吃什麽,這會兒除了苦水什麽也吐不出。季夏隻能在一旁幹著急,少頃才想起來讓飯飯準備點吃的來,有東西吐總比沒東西吐好。轉念一想又替薛紛紛擔憂,“這可怎麽辦,小姐吃不消這滋味……可船還得坐四五天呢,不若我去問將軍,請他拿主意吧!”


    薛紛紛喝了一口茶漱口,臉蛋兒蒼白虛弱,“跟他說了又能怎麽樣,他還能治暈船不成?”


    季夏沒法,“那怎麽辦?也不知道船上有大夫沒有……”


    薛紛紛胃裏翻江倒海,沒工夫搭理她,轉身又趴過去吐了。


    “小姐在這坐會兒,我去問問別的人,若是船上懂醫的便再好不過,說不定還能給您看看。”季夏把一旁的杌子拿來讓她坐下,又交代了一些事宜,這才不放心地離去。


    此時子春正在房間給她打點行李妝奩,鶯時去向船上管事人一些事宜,飯飯又去向人借用廚房了,隻剩下季夏一人照料。她臨走時回頭看了一眼,薛紛紛正靠著船幫閉目養神,正午烈陽將她裹在一層光暈之中,頭頂發絲染了一層金色光圈,除卻她眉心皺起的疙瘩,倒是個平靜安詳的光景。


    季夏正欲去尋找鶯時,卻在船艏遇見了負手而立的傅容,上前打了聲招呼:“將軍。”


    傅容回頭瞧見她,“怎麽沒待在夫人身邊,跑來這兒做什麽?”


    這會兒心急,竟然忘了怕他:“小姐剛上船便覺得頭暈,這會兒身子難受得不得了,正在甲板上歇著呢。”


    傅容眉頭一蹙,“暈船了?”


    季夏頷首,“也不知道船上有沒有懂醫術的,好歹能幫小姐診斷診斷……”


    “人呢?”傅容率先走在前頭,一路走到甲板,卻見上麵空無一人,哪有薛紛紛的影子。


    季夏從後麵趕上來,見得此景心頭一慌,快步走到船舷邊上,“小姐小姐”喚了幾聲,甚至還往河水下麵瞧了瞧,仍舊找不著人。不過片刻的工夫,已經急紅了眼圈兒,“這,這……方才分明還在這兒的,杌子都在這兒擱著呢……”


    傅容四下看了看,不似季夏那般緊張失措,腳下一轉去了薛紛紛的房間,果見裏麵船上懨懨地趴了個人,腦袋歪在一旁雙目闔起,模樣痛苦看著可憐兮兮的。


    薛紛紛在甲板上等得無趣了便自個兒回了房,想找個端茶遞水的人也沒有,一時間又惱又氣,聽見聲音眼睛睜都不睜,“我看你們越來越不把我放眼裏了,合著我方才跳進水裏也沒人管,活著真沒意思,倒不如死了算了。”


    季夏跟在傅容身後進屋,恰好將這番話聽進耳中,撲通一聲跪坐在薛紛紛床邊,“小姐日後可千萬別說這些晦氣話了,您身子好的很,是要長命百歲的人!”


    “什麽長命百歲……”她這會兒心情差,看什麽都不順眼,連口氣也跟著消沉。一睜眼正好瞧見床邊站著的人,高大身軀擋住了全部視線,她沿著玄青柿蒂紋道服往上看,目光停在他的胸口處,脖子酸了懶得再抬,“將軍來了。”


    傅容坐在床沿將她扶起來,仔細看了看臉色,紅潤臉頰早已褪了血色,連那櫻紅唇瓣也變得蒼白,手腳虛浮無力,平日裏絕不可能如此乖巧地倒在他懷裏,如今卻是連掙紮的力氣也沒有。“既然暈船,怎麽沒早點告訴我?”


    薛紛紛縮成一團,方才將肚裏酸水吐得幹幹淨淨,這會兒難受得緊,悔不當初,“我若是知道會這樣,便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上船的……”


    門外一陣吵鬧,鶯時躋身進屋,還領了個年約弱冠的少年人,立在門外踟躕不前,從脖子到耳後根暈了一層淺淡紅霞。


    不知鶯時從哪找來的人,說對方家裏曾開過醫館,耳濡目染有幾分經驗。


    房間本來就小,人一多便擁擠不堪,然而薛紛紛畢竟已為人婦,不好與異性單獨相處,是以房裏除了鶯時外,又留了傅容兩人。


    這一番折騰使得薛紛紛原本梳的單螺髻鬆散,金蓮貓睛簪斜斜歪在一旁,被她順手拔了扔在一旁,單看妝容更像個深居閨閣的嬌小姐。


    難怪那少年說什麽不肯進屋,形容拘謹地給薛紛紛查看了情況,立在一旁對傅容道:“令嬡頭暈目眩乃是氣虛所至,體內陰氣積鬱,又有暈船症狀,這兩日好好調養並無大礙,隻飲食不可吃大油大葷,應以清淡為主,如此兩三天便能好了。”


    語畢,房間寂靜無聲,唯剩下書生的尾音回蕩,空氣好似凝固了一般,氣氛尷尬詭異。


    書生咳嗽一聲,臉色更加紅了,“可是在下哪裏說得不對?”


    薛紛紛情不自禁地撲哧笑出聲來,一時間竟也不覺頭暈了,“沒有,謝謝你給我看診。若是沒事,不如留下一同用個午飯吧?”


    書生沒來得及答話,便聽傅容聲音冷硬道:“你身子不舒服,下次吧。”


    待對方不明就裏地出了房間,薛紛紛才趴在絳紫繡雲紋的絲絨毯子上,清脆笑聲不斷,連帶著肩膀也不由自主地輕微聳動。


    若不是念在她是病人份上,傅容定要將她從床上揪起來好好收拾一番。


    *


    如書生說的那般,第三天薛紛紛暈船症狀委實好了許多,不似頭兩日抱著銅盂吐個不休,好端端的一張明媚水嫩小臉,硬生生折騰成了菜色,讓人看了都心疼。


    後兩天總算恢複了點活力,吃飯飲食如常,這才算補回來一些氣色。


    幾日下來飯飯跟廚房裏的人關係相處融洽,小灶開的不遺餘力,恨不得能一天將薛紛紛養得瑩潤白胖……眼看著沒幾天就到粵東了,若是讓平南王瞧見小姐這病怏怏的模樣,她鐵定沒有好果子吃!


    福船在徐州停靠補給,正是夕陽落山的時刻,橘紅色渲染了半個河道,丹霞似錦。飯飯與薛紛紛支會一聲,領了一名仆役下船去置備食材了,薛紛紛也想跟著下去走動,偏她暈船症狀才好,腳下虛浮,力不從心,隻得在房裏歇著。


    傅容跟船上大副關係處得不錯,此時兩人正在碼頭交談,不知對方提了什麽意見,便見兩道身影逐漸淡去在雲霞暮色之間。


    薛紛紛百無聊賴地收回視線,甲板上船員正將漁網拖著帶往船艙,裏麵的魚鮮活蹦跳,有幾條甚至掙出漁網撲騰到薛紛紛腳邊。她嚇一大跳,手腳僵硬後退數步,猝不及防撞到身後一人,連連道歉。


    對方似乎比她更懊惱歉疚,一連串的“無礙”脫口而出。


    薛紛紛抬頭看去,麵前翩翩少年正是前日為她看診的那位,許是斜陽暮靄的緣故,便見他麵色發紅,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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