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昊的眼睛裏的憤怒似乎藏不住,但話卻說得平靜:“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又身中劇毒,要如何才能報仇?”


    容安道:“正因為我身中劇毒,人之將死,便也就沒什麽顧忌了。人的執念是很可怕的。我的執念,就是報仇。沒什麽顧忌的人的執念更可怕。您不應該輕敵的。”


    陽昊倒像是滿不在乎的樣子,道:“寡人老了,倒想見識一下你們這些年輕人要如何鬥法。看看熱鬧也好。”


    陽昊踱著緩慢的步子,往帳中走,邊關切詢問:“容安,你的身體感覺如何?”


    容安走在他身側,回答他:“也沒有感覺如何,就是覺得虛軟無力,提不起什麽精神。”


    “是寡人對不住你,你報仇也是應當。但咱們作為對立的兩個陣營,你有權利報仇,寡人也有保護自己的權利。”


    容安道:“這是自然。咱們各憑本事。謀事在人,成事由天,到最後,無論輸贏,都各安天命就是。”


    陽昊掀簾子進帳,容安也尾隨著進去。良久,陽昊問出了一句:“容安,你就不能放下仇恨,到寡人的身邊來嗎?”


    容安偏頭看他。


    他此時模樣,倒像是垂暮的夕陽,十分不甘心,將餘暉灑了半天,十分炫目,可那也不過是回光返照,他的眼睛裏已經沒有年輕人那種躍動的神采。


    “我已經是將死之人,留在誰的身邊,都隻能給那人帶來晦氣。帝上還是不要再染指我這團晦氣了。”


    她像是很為他考慮,可是前一刻她還在說著要找他報仇,並且心裏仍然矢誌不移地要報仇。


    陽昊瞥了她一眼,像是沒有注意到她說的話前後很矛盾,“如果,嵇流風能治好你的毒,你也打算繼續報仇?”


    容安反問:“帝上您能放棄這裏的戰場,回伏遙城去,從此再不和墨琚為敵嗎?”


    陽昊直視她,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半晌,道:“不能。他也不會罷兵,退回建暉去,不是嗎?”


    容安道:“所以,我的使命,就跟你們男人之間的戰爭不得不打一樣,墨琚在哪裏,我的心就在哪裏,矢誌不移。”


    晚間,蒼鸞歸來。帶回嵇流風的消息:血靈沒有解藥,但她會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來,研究一下這勞什子血靈毒是什麽樣的毒,就算救不了容安,也能為將來再中此毒的人做點貢獻。


    陽昊將這個消息同容安說了,並借此勸她,不要再折騰了,好好保重身體,等著嵇流風回來,說不定就能研究出解藥。


    容安仍舊是淡然,將手上一本書冊擱下,淺淺笑了笑,“帝上,我這條命,並不值得您為我這般興師動眾。能活下來是好,倘或真的不能活,也沒什麽好遺憾的,畢竟,人間百味,我已經嚐遍,不想再嚐什麽了。”


    表情裏是淡然和從容,話語裏卻全不是那麽回事。就像所有將死之人,不得已要聽天由命,心裏卻油然萌生出不甘心來,卻又無力回天隻能將不甘生吞活咽。


    陽昊實在不知該如何勸解安慰眼前這個生得一副絕色又心有七竅的女子,他想,她應該比他更懂得一些人生道理,譬如活著比死了要有意思,譬如懷揣希望比心生絕望要讓人好過。


    可是懂得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連經曆了多少生死的容安都不能做到,他勸說還有什麽用?不過是愈顯得自己無知無能罷了。


    他萎頹地在案前坐下來,鬱鬱不言。


    容安瞥他一眼,又道:“如果我是您,現在就會考慮一下,我會如何複仇,您又該如何反製我的複仇。而不是在這裏擔憂一個敵人的生死。”


    陽昊道:“寡人的敵人是墨琚,是這天下妄圖圖謀造反的賊子,不是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容安道:“可是帝上將時間精力浪費在我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身上,又置天下人於何地?”


    陽昊望著她:“你這話什麽意思?”


    容安道:“帝上難道聽不出來,我這是在勸諫帝上?”


    陽昊表示不解:“你為何要勸諫寡人?你不是來複仇的麽?照理,你應該樂於看見寡人失道,被天下百姓痛恨唾罵不是嗎?”


    “帝上這是什麽話?您將我想錯了。雖然,我是來複仇的,但也不至於被仇恨蒙蔽了雙眼,連輕重也不分了。我的仇恨,是我自己的事,要連累天下百姓,那我是萬萬不肯做的。”


    陽昊隻長長一聲歎息:“寡人老了。”


    見到陽昊才不過一個晚上,他這已經是好多次歎息“老了”,容安瞧著他蒼老的模樣,心裏想,他的確是老了,勸也是白勸,不如還是不要做這個無用功了。


    況且,她是來複仇的。她的確是來複仇的。不是她死,就是陽昊死。誠然,她最終的確是會死,問題就在於能不能拉上陽昊這個墊背的。


    她會盡全力拉上他。那今日的勸也算是沒什麽意義了。


    容安不再說話。


    午後,有士兵進來稟告,說扶辛正領兵和墨軍對上了,看樣子,是要有一場大戰。


    陽昊急匆匆穿了戰甲,由浩浩蕩蕩的護衛護著去找扶辛了。走前留下一隊人馬保護容安。


    名為保護,實為軟禁,既入了虎穴,就得遵從虎穴的規則,容安表示淡然接受。


    容安沒想到,這麽快就要開戰了。不曉得墨琚有沒有在前線,如果在,她希望他不要太拚命。雖然命不久矣,但多活一天是一天,她現在不想聽見他的死訊。


    帳子裏燃著上好的木炭,燒得暖烘烘的,劈啪之聲間或入耳,很輕微的,像是貓爪子撓在心尖上的聲音。


    容安其實有些不安,但坐得還算端正淡定。一直捧一本書坐了一個時辰,沒換過動作。


    直到一個身影覆下來,將她手上的書籠在陰影之下,她恍然回神,卻沒有敢抬頭。


    來人身上的氣息太過熟悉,以致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可是,這個時候,他怎麽可能出現在這個地方?她曉得他神通廣大,但這裏是陽昊的中軍大帳。是整個陣營裏守衛最為嚴密的地方,他竟然就悄無聲息地進來了!


    墨琚。她的夫君。她日思夜想的夫君。


    墨琚一句話不說,無言的沉默裏氣氛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容安分不出他是在憤怒還是在難過,可是總不能這樣沉默著誰都不說話,她在壓抑中艱難開口:“你怎麽進來的?”


    “走進來的。”


    毫無情緒的聲音,依舊聽不出他是在憤怒還是在難過。


    容安動了動嘴唇,沒能說出什麽話來。


    墨琚居高臨下望著她,這個角度,隻能看見她秀發流瀉的頭頂,她長如蝶翼的眼睫,尖挺圓潤的鼻頭,櫻桃般小小的帶點蒼白的唇,纖細瑩白的手,手上捧了書。他看不清她神情。可是想也能想得出。


    “容安,你沒有話和我解釋嗎?”


    容安合上了書冊,依舊沒有抬頭,在他淩厲又沉重的目光下,淡淡開口:“你想聽什麽樣的解釋?看見我在這裏坐著,不是一切都已經清楚了嗎?”


    墨琚咬著嘴唇,沉默良久,漆黑如夜的眼睛裏隱隱憤怒,可還是竭力控製著:“你還是喜歡這麽自以為是,自作主張。”


    容安低著頭:“是的。可是你,不也是一樣?就算是到了這樣曲終人散的時候,也不肯以實情相告,夫君,你想讓我未來的日子情何以堪?”


    頭緩緩抬起來,眉眼漸漸清晰,依舊是如畫的眉眼,眼中卻全是水汽。


    墨琚垂在袖中的手握成拳,禁不住打顫,話卻仍是淩厲:“你走可以,可你不該……我早知道你這樣做,死也不會放你離開,容安,你太讓我失望了。”


    這般言語,說明他已然知道她中毒的事了。容安忽然想起無名小鎮上救下她的那些人,以及火燒糧草暗中相助的那些黑衣人。


    她把話題的重點轉移:“這麽說,那些人,是你派來的嗎?”未等墨琚回答,便又道:“這麽說,你很清楚,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已經中毒。那你還放我離開?”腔調裏帶了濃重的鼻音,眼睛裏的淚水似已盛不住,卻還是強撐著沒有掉下來。


    一語便戳破墨琚用憤怒偽裝的堅強。墨琚縮在袖中的一雙手抖得厲害,語氣低沉,“我能為你做的,已經很有限。未來,亦不能再為你遮風擋雨,萬事隻能靠你自己了。所以……”


    容安打斷他:“所以,你就放我離開,讓我照自己的路數,去獨當一麵,去闖蕩未來?”


    墨琚點點頭。


    “可是,容安,我太高看你了。你……你竟然……”


    容安握住他抖得不像話的一雙手,難得地鎮定:“如今我們已經是同命鴛鴦,夫君,說那些,還有什麽意義?”


    她深色的眸子裏逸出痛色,手指撫上墨琚蒼白消瘦的臉頰,指尖控製不住地顫抖,神色卻平常,語氣也如尋常般輕柔:“墨琚,我的夫君,我怎麽忍心你一個人孤獨地離開?”


    墨琚漆黑的眸子裏蘊了狂風暴雨,卻化了一滴眼淚,滴在她仰起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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