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萬木堂出來,佩佩和江明月才發現一輛馬車停在不遠處的路旁,車夫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背脊略為佝僂,沉默如山。


    上了馬車,三人相對點頭,佩佩和江明月沉默如海,在漫天月光指引之下,繞過荒草漫天如同鬼蜮的西城,繞過無數的小路彎彎,徑直來到山巒之間的小胡村。


    老人沒有說目的地,兩人卻坦然跟從,回到南海家園,萬木堂即便被毀,人心尚在,這也是他們敢回來的原因之一。


    兩人從沙坪出發的時候,譚小玉就已經通過跑單幫的東灣人送出消息。


    消息送到小胡村,胡駿叔一聲令下,全村20多口人都行動起來,胡駿叔從家中抬過來一張床,雷小環和齊玲瓏騰出一間房給兩人做新房。


    家中被血洗得一幹二淨,實在無從布置,雷小環和齊玲瓏隻得坐上村人的馬車去了一趟集市,挑挑揀揀給兩人買了點布做新衣裳。


    齊玲瓏失去了孩子,對孩子有著強烈執念,買了送子掛畫,胖娃娃的擺件,一股腦放在新房裏。


    胡駿叔等人也不吱聲,由著兩位媽媽擺弄,為了讓兩人衝淡悲傷之情,雷小環在遍地縞素之中為佩佩準備了一套新娘裝。


    一切準備妥當,兩人果真到了,大家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


    車夫進了村,拿出一個手持的鈴鐺敲響,家家戶戶的燈都亮起來,給他們照亮回家的道路。


    馬車到了家門前,佩佩和江明月跳下馬車,雷小環和齊玲瓏一齊撲出來,一人拉著一個往院內拖。


    又一陣鈴鐺響起,眾人麵麵相覷,燈火瞬間熄滅,村人紛紛抄起家夥往外走。


    “是我,佩佩,是我!”


    一個帶著嗚咽的聲音及時響起,佩佩醒悟過來,發出一聲淒厲呼喊,“紅姨!”


    江明月低了頭,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轉眼馬車就到了麵前,江亭跳下馬車,攙扶出一個白發蒼蒼紅顏依舊的婦人,分別不過數月,王紅英的頭發徹底白了。


    雷小環和齊玲瓏撲上前,抱住王紅英,可是始終不敢哭出聲來。


    王紅英由著兩人抱著,死死咬著唇,很快就見了血,江明月一見不妙,把佩佩連同三位母親連拉帶拽送進小院,警覺地回頭四顧,看著月光之下滿山白幡,香燭嫋嫋,突然紅了眼睛。


    江亭站在一旁默然看著他,將一個布袋塞到他手中,輕聲道:“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你們好好過日子,一定要保重。”


    江明月點點頭,欲言又止。


    江亭拍拍他肩膀,“江泮回來過一趟,說粵北的時候跟你們在一起。”


    “他在哪?”


    江亭並不肯直接回答,看向遠山,帶著幾分欣慰笑道:“他長大了,你們都長大了,以後是你們的天地。”


    江明月笑了笑,轉身走入院中。


    王紅英和江亭巴巴跑這一趟,並不僅僅是為了江明月和佩佩的親事。王紅英性格倔強,說一不二,不能放下對江放的恨意,再者江明月奪走了江泮的心上人,她跑來送祝福,江泮那邊無法解釋。


    從頭到尾,王紅英都當江明月是空氣,對他不肯多說一個字,有什麽話都由江亭轉述。


    江明月不想多生枝節,識趣地躲在一旁做木頭人,而佩佩作為主角,結結巴巴交代了兩人在粵北定情成親的過程,幸而大家都不願跟他多交流,佩佩說什麽麽都算,這才好不容易應付過去。


    這一夜,雷小環講完了萬木堂慘劇,王紅英和江亭告訴他們西園農場的現狀,鬼子去掃了幾趟,人跑得快,基本上沒什麽傷亡,隻是農場收成全被糟蹋完了,農場也快散了,有的去粵北參軍,有的留在當地參加遊擊隊,剩下的人天天提心吊膽,真不知道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


    幾人對坐一夜,愁了頭發又白了幾根,最終由江亭做主催促大家回屋睡覺,明天再補一個儀式,算是認了這個女婿。


    第二天一早,胡駿叔的一掛鞭炮喚醒了眾人,雷小環和齊玲瓏本來已經張羅得七七八八,加上一個雷厲風行的王紅英,佩佩和江明月拜了天地,成為真正的夫妻。


    雷小環有心讓女兒女婿留在相對安全的小胡村,隻是佩佩提出要回廣州工作,雷小環也不好阻攔,隻得千叮嚀萬囑咐,依依不舍送兩人離開。


    忙亂之後,佩佩這才發現一個問題,家裏沒人提到大哥榮祖!


    江明月也發現這個問題,讓佩佩臨走的時候再偷偷打聽打聽。


    不打聽還好,如同一個大石頭砸進結冰的湖中,雷小環沉默不語,而齊玲瓏怒氣衝衝地拉住佩佩,“看到你大哥,你千萬繞道走!”


    “為什麽?”


    “他這個畜生,萬木堂剛剛被毀,他就跑去跟漢奸勾搭,逼死他媽媽!”齊玲瓏指著山間,“反正你聽我的,這個大哥心腸太壞了,你一定不能跟他來往!”


    江明月連忙接口,“我們會小心的,謝謝二嬸!”


    齊玲瓏還是不肯罷休,捶胸頓足罵,“要不是他跑去軍中找我阿平,我家阿平怎麽會死,阿平肯定不是自殺的,是被他這個畜生連累的……”


    離開小胡村的路上,佩佩腦中嗡嗡作響,齊玲瓏的罵聲,雷小環的歎息,還有榮祖的笑容輪番出現。


    這個大哥,她最了解不過,他再壞,哪怕壞到殺人放火,那也做不出對不起爺爺奶奶和她的事情,更何況是主動投靠仇人。


    也就是說,他其實隻有一個選擇。


    她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著他飛蛾撲火。


    甚至還得說一聲,撲得好!


    人生自古誰不會死,這種恨壓在他們每個胡家人心裏,每個中國人心裏,誰也不好受。


    誰也不想活著受苦受罪,榮祖,大哥是這樣,榮平,二哥,是這樣,榮安,三哥,也是這樣,她也是。


    死去的人要比活著的人快樂,活得這麽累。這麽恐懼,到底是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讓下一代不受這樣的苦。這種日子她們嚐過就夠了,讓這些往事從此爛在心裏,到此為止。


    回到廣州時,木棉花開得正好,廣州街巷經曆了慘痛轟炸,悄悄地恢複了一點生機。


    如果沒有搜查的士兵和刺刀,這一切恍然如昨。


    佩佩和江明月坦然經過崗哨,接受檢查,交換一個鎮定的眼色。


    木棉花不管不顧地開,人不管不顧地活下去,廣州這座古城,一定會千秋萬代這樣紅火下去,槍炮殺戮,沒什麽了不起。


    所以,榮祖回來了,他們回來了。


    家裏一切如舊,到處一塵不染,花花草草也生機勃勃,門窗依然全都釘死,人卻不知道去了哪裏。


    佩佩的父母雇了老陳來看家院,如今母親自身難保,廣州的事情早已丟下多日,佩佩還以為老陳早就撂挑子走了,現在看來,他似乎並沒丟下這裏。


    佩佩和江明月進門轉了一圈,不僅沒發現老陳留下的蛛絲馬跡,或者說,灶台一幹二淨,根本沒有人在這裏生活。


    兩人頗為詫異地停在院中鮮綠的花草之前,佩佩指了一圈,笑道:“是不是鬧鬼了。”


    江明月點點頭,手指擦在窗台,拿回來一看,幹淨得令人稱奇。


    佩佩搬出小桌小凳子,燒了一鍋水先緩口氣,江明月找出錘子把窗戶撬開,一邊在心中計劃下一步的行動。


    水燒開了,佩佩灌進水壺,聞聲走上樓,發現他站在窗前呆立。


    他又瘦了,一身長衫像是掛在身上,卻更有幾分遺世獨立愴然感慨的意味,讓人挪不開視線。


    也許是畫麵太美,佩佩竭力輕下腳步走近他,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江明月還是察覺出她的逼近,回頭笑了笑,慢慢坐下來,手指在窗前的桌上敲了敲。


    佩佩也和他相對坐下來,聽到自己的心髒控製不住地砰砰亂跳。


    兩人雖然名義上是夫妻,可除了那鬼門關前的一個牽手,什麽都沒有做過,她還是一片白紙,毫無經驗可談,以後該如何是好。


    江明月仿佛感受到她的緊張情緒,手指再度敲起桌子,以極為低微的聲音隨著旋律哼起歌。


    佩佩聽出來,那是一首歌《遊擊隊歌》的旋律,粵北的時候聽一個老師唱過,後來這位老師消失了,有人說他是共產黨被秘密除掉了,有人說他逃去了延安……


    旋律在心頭縈繞,她莫名覺得胸口漸漸滾燙起來,這是刀光劍影屍山血海的環境,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


    哪怕回到的是自己家,這裏也不是過安慰日子的地方。


    她忽然對自己剛剛的綺念有些羞愧,默默低了低頭,起身往外走。


    江明月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伸手,用力抓住她的手臂。


    佩佩沒有掙紮。


    風帶著院中的花香撲鼻而來,還帶來了他呼吸的清香,這一瞬間,佩佩忽而從一團慌亂中掙紮出來,有奇特的冷靜,仿佛還能聽到他心髒劇烈跳動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江明月一點點鬆手,重又坐了下來,這顯然對他也是極大的考驗,他臉色悄然泛紅,滿頭都是汗。


    佩佩抿了抿嘴,鼓足了勇氣抬起頭,向前逼近了一步,深深看著他的眼睛,臉上有笑意,眸中有星光。


    然而,麵前已不是剛剛意亂情迷的那個江明月,他目光平靜得可怕,笑得很假,“你睡這裏,我睡下麵,我來看家。”


    佩佩急了,再度逼近半步,蹙眉不語。


    江明月突然起身,張開雙臂和她抱個正著,附耳輕笑,“來日方長,我要保護你,給你時間。”


    一把火從腳跟到頭頂騰騰燒起來,佩佩一拳頭砸在他胸膛,扭頭就跑,聽到身後有人在哈哈大笑,不由得也輕笑出聲。


    笑聲未歇,門突然被咚咚敲響,兩人微微發愣,佩佩迅速拎起菜籃子假作往外走,隨之開了門。


    門口站的人是梁生。


    佩佩剛想開口,身後傳來江明月的聲音,“夫人,買點龍骨煲湯。”


    “好!”佩佩頭也不回走出家門,和梁生含笑點頭致意。


    江明月把人請進來,隻是作為這個家的新主人什麽都找不到,頗有些不好意思。


    梁生含笑看著他手忙腳亂翻找,低聲道:“你已經做到第一步了。”


    江明月點點頭,放棄找尋的努力,和梁生相對而坐。


    “我們的黨組織遭受重大打擊,經費很難保證,還得自己想辦法解決。”


    “沒問題。”


    “還有,組織上會派人跟你聯絡,幫助你盡快找到工作紮根下來,我們還在很艱難的階段,你一定要低調,不能暴露自己。”


    “明白!”


    “如今成功潛進來的人很少,我們思來想去,想讓你來領導,就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服從安排。”


    江明月再沒有第二句話,梁生也沒有第二個問題。


    “佩佩這孩子沉穩內斂,膽大心細,我非常看好她,這是做大事的料。”


    江明月微微一笑,表示認同。


    “人才難得,必須讓她為我們所用。”


    江明月點頭,“我現在是萬木堂的女婿,必須先處理好萬木堂的事情。”


    梁生正色道:“萬木堂的事情也是大家的事情,我們都會幫你。”


    江明月鄭重點頭,“那就拜托了。”


    梁生很快走了,佩佩果然買回一菜籃的菜,有龍骨和生地。


    以一鍋生地龍骨湯開始,兩人在西關的夫妻生活就此拉開序幕。


    胡榮祖驚奇地發現,細妹就像是西關一陣神奇的風,簡直哪都知道,哪都能去。


    第三天,細妹看他能吃能喝還能做買賣,腦子清醒許多,把他帶到柔濟醫院。


    這是一所教會醫院,似乎跟日軍頭目有什麽關係,日偽軍法外開恩,並沒怎麽管這個地界。


    進了柔濟醫院,兩人繞到住院部,一個女醫生迎麵而來,衝著細妹一點頭,把兩人引到一間單人病房。


    病房內空無一人,病床旁邊還有一張陪床,榮祖一屁股坐在床上,腦子又昏沉起來。


    好久沒睡過好覺了,榮祖睜開眼睛,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眼前赫然站著江泠!


    江泠同樣瘦得可怕,一身白大褂掛在身上,臉色比白大褂還要白。


    榮祖有恍若隔世之感,目不轉睛看著江泠,生怕夢醒了見不到她。


    江泠根本沒給他什麽多看一眼的機會,一張手帕丟在他臉上,冷冷道:“擦把口水!”


    口水果然有,榮祖這些天丟臉慣了,也不在乎這一回,一邊擦臉一邊嬉笑道:“泠泠,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你找我來幹什麽,想讓我住院嗎?”


    江泠輕輕啐了一口,刷刷寫下兩個字在手心攤到他麵前,“認字嗎?”


    “白茶?”榮祖愣住了,“什麽意思?”


    “你別管什麽意思,見到這個人,跟她好好相處,她能幫你。”


    榮祖露出驚喜的目光,“有人幫我,你們派了高手幫我,對不對?”


    細妹一直站在門口盯著,噗嗤笑出聲來。


    榮祖撓撓頭,不知道如何繼續這個話題,訕笑道:“泠泠,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們……”


    他聲音漸漸暗淡,有些說不下去了。


    江泠奪過手帕丟給細妹,“回去,好好洗洗。”


    細妹連忙將手帕折好放進口袋,衝著榮祖一笑,“佩佩大哥,走。”


    “佩佩在哪裏!”榮祖從一團混沌中掙脫出來,瞪圓了眼睛看著江泠,“你知道的,對不對?你什麽都知道,為什麽不肯告訴我?”


    江泠冷笑一聲,“胡大少爺,你這個樣子,在廣州混不到一天就是屍體。”


    榮祖霍然而起,對她怒目而視。


    江泠絲毫沒有避讓,眼中一片赤紅,“你想死的話,幹脆早點回萬木堂,不要連累我和細妹,不要連累佩佩。”


    榮祖向她揮舞了幾下拳頭,毫無威力的輕飄飄的拳頭,氣衝衝往外走。


    來不及了,一陣雜亂而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來,幾個醫護人員隨之疾奔,幾張恐懼到變形的臉在門口一閃而過。


    榮祖還在門口發愣,細妹和江泠同時撲向他,把他拖進房間按在病床上。


    腳步聲逼近病房,兩個日本士兵槍比人先進來,一人對準江泠,一人對準病床上的榮祖。


    一個翻譯官模樣的人衝進來,怒喝,“這是誰,幹什麽的?”


    “這是我家少爺,我們遇到打劫,他受了傷。”


    “滾出去!”翻譯官話音未落,兩個日本士兵抬腳把榮祖踹下來,榮祖被重重摔在地上,發出慘叫。


    細妹嗚嗚直哭,扶著榮祖往外走,而另外一隊人馬再度衝進來,把榮祖和細妹推得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這些人抬進來的是一個滿身是血的中年人,翻譯官指著他逼近江泠,“趕快把他救活!”


    江泠點點頭,檢查中年人的心跳脈搏,中年人睜開眼睛,衝她露出慘淡笑容,“告訴我夫人,別忘了欠人東西。”


    日軍士兵開始怒吼,“趕快救人!”


    另外兩個醫生也被日本士兵拖進來,醫生上前查看,交換一個眼色,看向江泠。


    江泠正色道:“脾髒中彈,失血過多,救不了了。”


    翻譯官跟日本士兵解釋一番,一個日本士兵不肯相信,也來探了探鼻息脈搏,中年人已然閉上眼睛。


    眾人麵麵相覷,日本士兵一頓罵罵咧咧,拉上隊伍走了。


    翻譯官和一個瘦弱的中國男人猶不死心,上前看了一眼,翻譯官一個巴掌打在男人臉上,怒吼,“老子讓你盯到一個就早點下手抓活的,你他媽嚷嚷什麽。日本人槍法好,打死了什麽都完了。”


    男人連連點頭哈腰,還想要錢,翻譯官一腳把他踹到走廊上翻了幾個跟頭,揚長而去。


    從頭到尾,榮祖躲在細妹身後,抖若篩糠。


    江泠和兩個醫生低聲交談,很快來了一副擔架,把病床上的中年男人送走了,留下了染得通紅的被褥和滿地的鮮血。


    接著,一個戴著口罩穿著護士裝的女子衝進來,用明顯的哭腔對江泠道:“那是梁生!”


    江泠毫無表情地點點頭,製止她繼續說下去,衝著角落的榮祖和細妹一點頭,“還舍不得走嗎?”


    細妹一把拽起榮祖,拖著他狂奔而去。


    護士用力抓著她的手,終於哭出來,“江醫生,那是梁生!”


    江泠點點頭,回頭看了一眼,拉著她走出病房。


    病房徹底換了一遍,地板也拖得幹幹淨淨,江泠再度走進來,卸下所有力氣癱坐在椅子上,好似一轉眼老了幾十歲。


    “老婆,我來啦!”


    腳步聲再起,許盛讚提著食盒走進來,揭開蓋子滿臉笑容,“來,喝口熱湯吧。”


    江泠沒有去接食盒,深深看著許盛讚,“你來來回回跑,每天要經過這麽多道崗哨,辛不辛苦。害不害怕?”


    許盛讚往外拿飯菜,臉上帶著笑容,頭也不抬道:“有你在,什麽都好說。”


    江泠一把拉住他的手,低聲道:“走,跟我一起去辭職,我們回家開診所,我想好名字了,愛盛診所。”


    許盛讚微微一愣,露出燦爛笑容。


    佩佩和江明月都沒有想到,第二個訪客這麽快就到來。


    到廣州的第三天,江明月剛剛出外訪了一圈歸來,兩人相對無言,江明月坐在庭前看書,佩佩則看著花草擇菜,準備煲個青菜粥對付一下,兩人帶的錢不多,上頭給的經費不敢動,隻能省一點是一點。


    廣州淪陷後,所有同學親友能走的都走了,而且煙毒四處開花,日本特務偽軍奸細遍地都是,到處都是虎穴龍潭,別說找一份工作不容易,稍有不慎被人盯上,那就隻能死路一條。


    江明月去找工作,佩佩也沒有閑著,先去警所報備自家的情況,把夫妻歸來謀生的情況說得無比可憐,從而取得合法的身份留下來。


    這一次的敲門聲無比輕微,如果不是兩人一直保持靜默,根本聽不到。


    佩佩停下手裏的活計就去抓菜籃子,這是兩人早已約好的行動,一旦有人來訪,好歹留一個人在外應付。


    佩佩拍在江明月的肩膀,衝他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後大步走向大門,發現訪客是個中年,江明月將手裏書本交給佩佩,也借力把她送出門外。


    佩佩一把抱住書本,一手拎著籃子,“我去買點菜。”


    話音未落,佩佩人已三步並作兩步走出門,把門為兩人關上。


    廳內光線昏暗,訪客坐在角落,辨不清麵容,江明月擠出笑容走進來,腳步一頓,眼睛微微眯縫,適應這黑暗的光線,那人已經默然站起來。


    這是個臉色蒼白憔悴的婦人,一身青色旗袍,因為婦人實在太瘦了,旗袍略顯得空蕩,像是穿著別人的衣服。


    江明月站定腳步,腦海裏迅速捕捉此人的信息,隻是始終毫無印象。


    婦人走到光亮處,露出蒼白的笑容,“梁生走……走的時候,說欠你一副手套和圍巾,讓我記得交給你。”


    這才一轉眼的工夫!怎麽這麽快!


    江明月在心中怒吼聲聲,瞳仁極速縮小,咬緊牙關,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梁夫人低頭擦了擦淚,轉身拿出一個紙袋,從紙袋中捧出一條圍巾和一雙手套,“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麽顏色和樣式,問了幾個年輕人,挑了一個比較時髦的樣子,梁生一直說你很照顧他,讓我好好謝謝你。”


    江明月眼眶一熱,默然接過圍巾和手套,朝後退了一步,深深鞠躬,“謝謝夫人。”


    “保重。你們一定要保重。”梁夫人語氣中有看不見的絕望。


    “謝謝。我們會的。”江明月微微躬身。


    梁夫人輕輕歎了口氣,再也沒說什麽,自顧自走了。


    江明月也沒有提出要送,等她走出門才緩緩起身,抱著圍巾手套走出來。


    佩佩閃進門,和他四目相對,目光從焦灼到平靜,心照不宣的平靜。


    犧牲的人太多太多,他們必須更加努力,才能讓每一個犧牲都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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