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捕穆雪鬆的那天,昌榕分局的另一隊人馬按照楊璐給的消息,果然在穆家的老宅的暗格裏找到了保險箱。


    穆雪鬆和保險箱前後腳都進了昌榕分局,但穆雪鬆拒絕開鎖,對自己的一切罪行更是三緘其口。他因為保鏢持槍襲警拒捕、楊璐在眾目睽睽下撞在了他的刀刃兒上而被刑拘,案件偵查工作仍在繼續,至此,警方與以穆雪鬆為首的犯罪團夥之間,展開了曠日持久的鬥智鬥勇。


    穆雪鬆那個上了鎖的保險箱裏麵連了個高爆炸彈,密碼輸入三次錯誤則自動引爆,市局那邊派來支援的技術人員折騰了兩天也沒敢下手,後來任道遠自己坐不住了,親自打電話到省裏借人,省廳的幾個技術專家又找了個編外社會人員,連帶著剛剛出獄、跟公檢法係統關係都十分微妙尷尬的、精通畫像技術和犯罪心理學的梁炎東和另外兩個心理學教授一起,幾個人把穆雪鬆當癡心愛人似的將跟他有關的所有資料都整理出來琢磨了一遍,在屋子裏憋了兩個白天加一晚上,最終確定了幾個數字。


    在嚴密的防爆措施保護下,心慌氣短地嚐試著輸了兩次,都錯了。


    最後一次機會,暫時組建的“技術小組”把保險箱密碼鎖的最後一位數確定在了“6”和“9”之間。


    “6”和“9”之間肯定有一個是能安全打開保險箱取出賬本的正確密碼。


    錯誤率在50%,但任務的容錯率是0%。


    氣氛沉重陷入僵局,誰也不敢動手了。


    僵持中,梁炎東放下手頭無解的工作,用自己在警方新拿到的“技術小組成員”的新身份跟上級領導打了報告,得到特批,讓譚輝給他提了暫時羈押在昌榕分局的穆雪鬆,又跟譚隊借人,帶著任非去了審訊室。


    嚴格意義上說,那是梁炎東和穆雪鬆的第一次麵對麵。


    “我們明爭暗鬥這麽多年,我以為我入獄後,你會撕開麵具到監獄去,隔著那道玻璃向我展示你作為‘勝利者’的姿態,卻沒想到,時至今日,你和我之間第一次麵對麵的對話,身份卻已經換了。”


    穆雪鬆坐在被水泥澆築在地麵固定著的椅子上,閉著眼睛連眼皮都沒動一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不用知道,”梁炎東在審訊桌後麵坐下來,嘴角勾起一點譏誚的弧度,眼底映出冷冷的笑意,“你隻聽我說就夠了。”


    閉著眼睛的穆雪鬆輕抿的嘴角向下壓出了不耐煩的弧度,對此仍然不置一詞。


    任非前兩天拖著個還沒拆線的肩膀,剛以朋友的身份參加完楊璐的葬禮。本來以他跟楊璐的關係,譚輝是禁止他直接參與對穆雪鬆的審訊的,碼頭抓捕行動之後,他還沒找到能像今天這樣跟穆雪鬆麵對麵“交流”的機會。


    雖然不知道梁炎東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此時他看穆雪鬆已經看紅了眼,見他始終置之不理,一拍桌子就要發作,被梁炎東拽著胳膊狠狠摁了回去,“你也是,聽著就好。”


    任非:“……”


    “穆先生,你和你的手下一直認為,我盯上你們,是從早年間我經手的那個吸毒過量致死的案子開始的,但事實並不是這樣。”梁炎東看著幾步開外的穆雪鬆,他整個人坐在椅子上的姿態很放鬆,說話的聲音沉鬱頓挫中透著不加掩飾的淡淡嘲諷,語氣淡漠得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我查你們要比那個時間早得多,隻不過由於那個案子的發生,一下子把我們都推倒了風口浪尖上,迫使彼此見了麵而已。”


    “其實最初的最初,我隻是在追查12年前的‘6?18特大連環殺人案’——凶手前前後後一共殺了八個人,沒有作案動機,像是在隨機挑選獵物——誰倒黴誰就死。當時全程追凶人人自危,但凶手就像人間蒸發,至今仍不知生死,下落不明。”


    梁炎東說道6?18的時候任非就猛地抖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猛然轉頭去看梁炎東,然而男人回給他的眼神很平靜,平靜到足以把任非差點脫口而出的追問壓下去。


    “整個案件中,除了其中三人是親屬關係外,八名被害人看似並沒有共同點,但是後來在得到了幾份資料中我發現,除了這‘一家三口’外,其餘五名死者,他們生前都或多或少有過一些看上去非常不起眼的從業經曆——幫小個體公司代賬的會計、退休了的國企庫管小領導、在公司行政部供職的小姑娘,閑賦在家好幾年的市場客戶經理……最最有趣的,是最後一名被害者,資料上寫的是無業,但幾年前卻曾經有多次往來於大陸和澳門、甚至是緬甸的出境記錄。”


    “最後一名被害者是個32歲的輕熟女——十幾年前,澳門也好緬甸也好,交通都沒這麽方便,那麽,這兩個地方有什麽東西在吸引她,讓她一個年輕女性敢冒風險想方設法地數次往外跑?又是什麽,讓她在幾年後結束了這種頻繁的出入境,老實待在東林了?”


    “後來我去找了死者生前的同居男友,跟警方調查的結果一樣,她男朋友給出了她當初那些出境記錄的理由,於情於理合理合法,找不出破綻,但我不相信。”


    “那個時候死者的男友正以‘為逝者守身禁欲’的理由參加了一個社會公益發起的義務捐精活動——因為在整個捐精的半年時間裏,捐精人是不可以有性生活的,他用這種強迫自己的方式悼念他的女友。”


    “為了跟這個人拉近關係,所以後來我也參加了當年的活動——也是因為當年的這個行為,給你們後來盜取標本奸。殺。幼女反栽贓嫁禍給我,提供了方便。”


    穆雪鬆終於把那顆老態龍鍾的腦袋從靠著的椅背上直起來,慢慢睜開眼睛,幽深的眸子仿佛一潭看不見底的黑水,慢慢地落到梁炎東身上。


    “那時候我們年紀差不多。大概過了小半年吧,我跟他已經很熟悉了,後來又一次我故意提起,他終於諱莫如深地告訴我,那個大他六歲的女朋友,曾經去澳門和緬甸,是為了——賭博。”


    “在他嘴裏,他女朋友有神乎其神的賭技和千術,後來在緬甸賭場玩的有些過了,不敢再出去,這才回了東林,沒多久,就被這邊的一個老板收歸麾下。”


    “但是他不知道女人究竟在哪裏上班——他是靠女人的錢養著的,怕丟了飯碗,所以什麽事情女人不說他也不會多問。我從那男人身上得到的線索到這裏就終止了,不過把這個女人的工作跟其他四個聯係在一起想一想,就又得到了有趣的結論。”


    “會計是管錢做賬的,行政是用來做後勤保障的,庫管領導能夠勝任進貨和倉儲等事宜,所謂的市場客戶經理領導拓展業務,而幕後老板招安一個逢賭必贏的賭徒千王,必定是用來鎮場子的。五個人畫成一個圈,可以得出結論,他們的死,跟某個地下賭場有關係。可是朝夕之間把五個人都‘處死’,賭場的老板如果不是個疑心病重的蠢貨,那麽就是他不想再經營這個賭場,而這五人知道的太多,留不得。”


    “五個死者分管了地下賭場的五種職責,但除了他們之外,對於這種幹地下勾當的賭場來說重中之重的、負責保全工作的保鏢打手之類人員卻至始至終沒在死亡名單上出現過。那麽有沒有一種可能:是負責賭場安保的某個人,下手殺了他們五個?”


    穆雪鬆終於開口,他哼笑一聲,透著疲態的臉上,表情竟然還是施施然的,“所以你有結論了?”


    “沒有。”梁炎東大大方方地說:“我想起在那個男人跟我透露他女朋友出國賭博之前大概三個月左右,城郊發生了一起瓦斯爆炸又引發大火,把一個上世紀留存下來的山莊建築撚成了灰。後來搜索清理現場,警方才從燒成破爛的賭博機器殘片發現,那竟然是一個地下賭場,並且賭場的負責人已經葬身火海,案子早就已經結案了。所以我的猜想和線索到這裏就斷了。”


    “直到後來我為了要當時警方現場拍攝的、包括燒焦屍體和現場情況的照片,不得不對我的導師蕭紹華坦白這一切,然後我和老師一起分析手上所掌握的全部資料,開始嚐試對凶手進行畫像。但當時我們能得到的線索有限,因此隻能畫出一個模糊的輪廓。當時階段所有線索都陷入僵局,我和老師死摳了幾個月也沒有進展,後來趕上我博士快畢業要寫論文,畢業了又被老師押在學校做了三年講師,後來終於等到老師退休,他前腳退休,我後腳就從學校辭職,跟人合夥開了律所。”


    他這番話說到後麵側重點明顯拐了個彎兒,已經不是說給穆雪鬆聽的了……


    他這分明是在對坐在旁邊的“被害人家屬”解釋,他私底下決定開始查這個案子後的來龍去脈,以及那麽長時間的空檔。


    其實不需要這樣的。


    任非想。


    從梁炎東在醫院跟他說12年前他們見過麵的時候開始,直到現在,任非從沒主動問過梁炎東,你查到了什麽,有沒有什麽發現,有沒有什麽當年無人知曉的線索。


    他是當事人,他一家三條人命折在當年的案子裏麵,他年幼喪母遭遇淒慘,但這些都不是他該對任何人道德綁架的理由。


    哪怕這個人是梁炎東,是目前為止他所接觸過的人裏麵,最有能力也最有可能幫他一起找到凶手的人。他可以等梁炎東恢複職業資格後聘請他作為律師,繼而對他百般要求,但他不能在現在這個階段,抓住這個12年來一直不攀不靠隻為給當年尋找真相的人不放,要求他從頭到尾說清楚十二年來所有經手事情的原委。


    所以他克製著自己從來不問,同時也相信如果梁炎東想讓他知道,那麽自己早晚會說。


    但是他沒想到,這男人竟然在這個當口,這個環境中,把十二年來的種種軌跡都跟他解釋了一遍……


    任非瞪著眼睛,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而梁炎東挑著眉毛回看他,竟然給他比了個“閉嘴”的手勢……


    “……”任警官再度被迫閉嘴,一腔子無法分辨的複雜情緒翻滾到嗓子眼又被迫給咽了回去,瞪著眼睛差點沒把自己噎死。


    然後梁炎東又說:“開了律所大概兩年後,我接到了那起三人吸食新型毒品過量致死的案子,非常巧合,在這個案子中,我的當事人曾經指認過錢祿是凶手。當然了,案件最後的結果證明錢祿跟這三個人的死亡沒有關係,但我在根據我的當事人提供線索對錢祿進行調查的時候,卻意外地摸到了一條藏匿至深的製毒販毒利益鏈條。”


    “後來的事情,”梁炎東的手指輕輕扣了扣桌麵,“穆先生,想必你也很了解了。”


    穆雪鬆做出了一個洗耳恭聽的樣子,好整以暇地回應:“願聞其詳。”


    “這個鏈條裏,我首先找到的錢祿的上家,就是林啟辰。但當我準備找到錢祿跟他攤牌再順藤摸瓜的時候,錢祿出事了。他突然失心瘋似的暴力奸殺了一名女子,死者經各方確認,係跟錢祿生前無聯係的陌生女子,但已經跟了錢祿快一年的我很清楚,死他手裏的那個女人,是他暗地裏的女朋友——當時我無從得知是因為什麽原因,致使錢祿跟那女人隻敢偷偷摸摸背地裏來往,直到前不久錢祿死在監獄裏,屍檢化驗報告寫明他生前曾大量吸食毒品,我才把這一切都連上,當然了,這是後話。”


    “我相信任何事情的發生都不會是100%的巧合,當時錢祿被判進了東林監獄十五監區,但好巧不巧,這讓我想起了當年我在學校當講師那會兒曾經看見的不大不小的兩則新聞——東林監獄十五監區先後有兩個犯人自殺了,那兩個人生前的罪名,一個是賭博,一個是洗錢。”


    “再後來……我拜托人,幫我拿到了東林監獄最近十年間的服刑人員非正常死亡記錄。”梁炎東勾著嘴角,看著穆雪鬆微微眯起了眼睛,大概是因為經常板著臉的緣故,就這麽笑眯眯的一張臉,任非竟然能從其中看出一股子森然又嘲諷的味道來:“真是驚喜啊,在記錄在案的7起死亡案例當中,更加巧合的是,十五監區的比例是最高的——那麽大的監獄,十幾個監區,十五監區非正常死亡的人竟然就占了4個。”


    “而就在我看到這些記錄的前後腳,一方麵我通過林啟辰,隱約摸到了他背後那張盤根錯節的龐大蛛網,同時你們也對此有所察覺,你們開始軟硬兼施企圖威脅我罷手——其中種種你知我知,今天不必再提。而在另一方麵,老師因為身體的原因辭去了警方特別顧問的工作,同時把我引薦給了市局,我從而開始在一些案件偵破過程中接棒老師,為警方做嫌犯的犯罪心理分析,就是在這段時間,我拿到了更多關於當年‘6?18’案件的相關內部資料。”


    “後來我把所有資料整理好,拿去跟老師一起研究分析,開始對當年的逃犯做細致的麵部特征畫像。為了畫出這個人,我和老師整整畫了大半個月的時間,當人像出來之後,我們又用了更長的時間來確認每一個麵部細節是否有誤。”


    穆雪鬆就好像也是在聽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竟然饒有興趣地“哦?”了一聲:“那後來你畫對人了嗎?”


    “不好說,”梁炎東還是很坦白,“畢竟我和老師畫出來的那個人不是你。”


    “當然不可能是我。”穆雪鬆老神在在地笑了一下,“雖說牆倒眾人推,可你也別為了討好你旁邊那位市局家的公子哥兒,什麽屎盆子都往我腦袋上扣。雖說當年當街被殺的那‘一家三口’就是任警官他們家吧,但這罪,我可不認。”


    “認不認你也不用跟我說,我不是警官也不是檢察官,不負有審理你的責任和義務。”梁炎東蠻橫地重複打了個閉嘴的手勢,“我今天來就是為了講故事來的,我說我知道的,至於你承不承認,跟我沒關係。”


    穆雪鬆:“……”


    任非:“………”


    以譚輝為首蹲在隔壁聽牆腳的刑警們:“……………”


    “那次畫像花費了我和老師太長的時間,但最後的畫像出來並且我們師徒倆人確認誤差不會高於25%的時候,老師就告誡我,‘6?18’案子背後的水太深,讓我別去攪這趟渾水,我當時自己也嚇著了,所以有段時間我也曾經猶豫不決,為此收回了所有伸出去的觸角——但是可惜你們的人並不知道,”梁炎東看著穆雪鬆攤攤手,“不知道是你手下那個傻逼安排的,竟然在那時候派了台車試圖撞死我。可惜的是,非但沒撞死我一了百了,反而激怒了我。無非就是魚死網破嘛,你們要玩,我就陪著你們玩到底。不過當時我並不知道蛛網後麵的盤絲洞裏住著的隻是一個財閥世家,如果早知道的話,我或許可以不用這麽破釜沉舟地選擇把自己扔進去。”


    穆雪鬆:“………”


    “後來就是你們陷害我,讓林啟辰去精子庫盜取我的樣本去布置現場,再後來,被引過去的警方和家長卻在那裏抓到了鄭誌成——他的家人誤打誤撞地找來求我給他做辯護,而我也因此得以救了自己一命。”


    “當我意識到你們的謀劃之後,先是找省醫院熟識的大夫幫忙拿到了林啟辰偷精子的錄像,請老師幫我保管,也安排了鄭誌成之後的去處,做好這一切後,我當庭認了罪。在我被收押期間,讓我意外的是,老師自己找到了任道遠任局,勸他來見我一麵。”他說著看了任非一眼,“當年是任局最欣賞器重我的時候,結果我鬧了這麽一出,就相當於狠狠在他臉上打了一巴掌。我不知道老師具體跟任局都說了什麽,但最終的結果,是他讓任局開始懷疑,這些年來隱藏在背地裏、把東林搞得烏煙瘴氣的那些黃。賭。毒之類的汙泥洪流,很有可能都是受一個龐大的犯罪組織操縱,並且,東林監獄十五監區很有可能已經成了一個藏汙納垢的地方。”


    “我不知道老師用了什麽辦法說通了任局,同意讓我以警方臥底線人的身份打進監區犯人內部戴罪立功,作為交換條件,他要保我不被立即判死——但其實我是知道的,就當時我們所掌握的情況線索而言,什麽跟三顆毒瘤有關的犯罪都被一個組織操控,那不過都是我和老師當時的猜想,我們沒有證據,當時我們唯一能拿出去說話的就隻有那幾個十五監區死亡案例,但那在當時是無足輕重的……老師曾說他這輩子沒做過虧心的事,沒下過沒有理論依據的結論,但臨了卻為了被我這個徒弟的命多上一層保險,做了這樣的事。”


    “……再後來,就是我在監獄裝聾作啞的那幾年。”


    穆雪鬆聳拉著眼角直勾勾地看著他,末了竟然啼笑皆非地搖搖頭,幾乎是無奈的語氣,“你在監獄服刑,另一個身份竟然是任道遠的線人……這倒真是沒想到。”


    梁炎東對此不置可否,他環抱著手臂站了起來,走到審訊桌前麵,屁股靠在桌邊,兩條長腿交疊在一起,是個好整以暇的姿態,“如果不是任非誤打誤撞跑到監獄來找我幫忙破案,讓你們重新意識到了我這個廢物竟然還有鋒芒能殺人的話……其實你們可以蟄伏的更久。那麽事到如今,或許贏的是你們也不一定。”


    穆雪鬆很無辜地聳了聳肩。


    “穆先生,你很喜歡別人被你所掌控的感覺吧?無論是下屬,是合作方,還是……骨肉至親,你討厭他們任何一個人脫離你給他們寫好的劇本去恣意生長,在你的世界裏,任何的‘違規’,都是不容許有的。你討厭那種失控感,那會讓你感到焦躁,讓你覺得手上的權力正在看不見的地方悄悄流失,這種失序的感覺會讓你如鯁在喉夜不能寐,對吧?”


    “錢祿入獄前曾經幫你經營毒品生意——他是被你看上從下麵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為了讓他受控於你,你迫使他染上了毒癮,並在之後一步步扶持他做了你毒品生意的負責人,但是你還是不信任他,你要另外再找個人去監視他——而這個人是你的情婦。但讓你萬萬沒想到的是,你的情婦後來竟然愛上了他,並且想盡一切辦法偷偷幫他戒毒,教他寫字,兩個人整日謀劃著怎麽遠走高飛!”


    “當你兀然發現這一切,你忍無可忍,恰逢當時警方展開突擊掃毒行動,你決定放棄錢祿這張牌並且報複背叛你的女人,你用了什麽東西威脅他們兩個,逼迫錢祿把女人強奸並且開膛破肚,而女人必須欣然赴死,你答應並且向錢祿保證,他背叛了愛情並入獄服刑之後,隻要他嘴嚴嚴實實不對他曾經經手的事情透露半個字,趙慧慧從小到大上學的一切費用就都由你找人安排。至於你為什麽不當時直接殺了他們兩個利索——那是因為你不敢。全程掃毒的當口,錢祿非正常死亡,一旦警方發現法醫屍檢,錢祿的吸毒史立刻就會被發現,警方會順藤摸瓜找到更多線索,在你還來不及把‘罪證’清理幹淨的時候,先於你把你的販毒團夥揪出來!而錢祿入獄就不一樣了,等風聲過了,所有人都忘了他這個人的存在,在那麽一畝三分地兒裏,你照樣可以買通裏麵的犯人,讓他成為你手裏的刀,讓錢祿永遠閉嘴——並且神不知鬼不覺。我猜,其他死在十五監區的人,也是因為類似的原因吧?”


    “至於你的親生兒子穆彥——他曾經經營的那個模特公司其實就是個空殼子吧?那裏頭有多少小姑娘曾經是你給你那些‘高端客戶’準備的玩具?穆彥愛上的那個女孩兒也是這些姑娘中的一個吧?你不會在意你兒子幹了什麽風流事,但你無法忍受的是你兒子竟然愛上了他!——穆彥真的有性虐待癖好麽?他失控錯手殺了那女孩兒的那天晚上,他是怎麽突然失控變成那樣的,穆先生,是不是你應該比當事人更清楚?!”


    “錢祿的死和幾次三番試圖置我於死地的我敢肯定背後是你主使,但是穆彥呢?你毒到連你兒子都不放過?!”


    梁炎東語速極快句句鏗鏘,幾乎不給穆雪鬆任何喘息和思考的時間,然而在他猛然收音的一瞬,被困在座椅間的花甲老人如同受到了極大的冒犯一樣,忍無可忍地一巴掌拍在了麵前的小桌板上——


    “胡說八道!”


    聲如洪鍾歇斯底裏,尾音竟然在審訊室裏回蕩了好幾圈,任非都被他唬的一哆嗦,梁炎東卻鬆開手,站直了身體,走到穆雪鬆身邊,招呼也不打地突然抬手薅掉了穆雪鬆的幾根頭發,嘴上卻不痛不癢地回答著:“是不是胡說八道,等打開了保險箱,自然就真相大白了。”


    穆雪鬆多年養氣的功夫簡直要破功了,他被揪得下意識一哆嗦,反應過來倏地勃然大怒,“你幹什麽?!”


    “啊,”梁炎東舉著幾根花白的頭發仔細檢查確認了上麵的確有帶毛囊的,“我的當事人委托我想辦法鑒定跟你的兄弟關係是否屬實——就是穆雪剛,當年陸歧在上一輩穆老爺子病床前,拿著dna鑒定結果說他不是你們老穆家種的那個穆雪剛。哦對了,說到這個,既然陸歧效忠於你,那當年他拿著那份鑒定挑你爸臥病在床的當口去舉報,是有心還是無意,也很難說呢。”


    “——害父殺子陷害弟弟致使母親背負通奸罪名死不瞑目,穆先生,就算拋開你那些見不得人的產業,單單的這幾項,也夠你下地獄去贖罪了。”


    穆雪鬆這下子是徹底失控了,他試圖站起來,但動作被座椅和手銬限製,掙紮之下扯得身上金屬桎梏叮當作響,“你給我站住!把頭發還給我!你憑什麽?你已經沒有律師從業資格了,憑什麽接案子,有什麽權利對這種事情進行鑒定?!”


    “真是不好意思,”梁炎東把幾根帶毛囊的頭發放進證物袋,從兜裏另外掏出了一本證件,朝穆雪鬆晃了晃,“我已經去司法局申請了恢複執業,並且證件已經發下來了。所以我今天為了我的當事人來找你,從法律的角度來說,也是名正言順的。”


    他說完就轉了個身,對僵坐在一旁,愣神拚命消化過載信息的任警官揮了揮手,帶著他奕奕然地從審訊室出去了……


    任非從審訊室出去的時候臉色有點發白,看人的眼神都發怔,梁炎東帶著他一路出了分局的辦公樓往他們“技術小組”的臨時辦公室走,等他被大樓外麵的冷風一吹,緩過神猛地吸了口氣,才腳步不停地問他:“6和9,你覺得保險箱最後一位的應該是多少?”


    他問的語氣很隨意,輕鬆的狀態根本就跟他這幾天起早貪黑熬半夜地摳密碼判若兩人,以至於有一瞬間任非甚至以為自己是神經緊繃到一定程度,產生了幻聽。


    於是梁炎東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6和9,你的直覺是哪個?”


    任警官出離地震驚了,“這種事情,你敢信直覺?”


    梁炎東沒吭聲,涼涼的目光輕飄飄地擼了他一眼。


    任非認慫,沉著性子仔細想了想,然後跟梁炎東說:“我的直覺是9。”


    “正巧,我的直覺也是9。”


    “不是吧!你真準備按直覺開鎖?!”


    “我說過了,沒有100%的巧合。我說的9,一半是憑直覺,一半是憑經驗判斷。”


    “什麽經驗,怎麽判斷?”


    “有個詞兒叫‘九九歸一’。穆雪鬆那種人,自我中心,誰也不信,一邊恨不得把所有權力都集中在自己手上,一邊又不想自己手上染血,他的控製欲太強了,不接受任何他所要求的規則的改變……這種人,我猜他所信奉的幸運數字一定是9。”


    “……那你怎麽就敢這麽肯定的猜一定是9?”


    “因為經驗和判斷啊。”


    “這叫什麽經驗和判斷?!”


    梁炎東在他腦袋上拍了一下,“那你的‘死亡第六感’,有理可依,有據可憑麽?”


    “……”任非被堵的啞口無言,不吱聲了。


    ………………


    …………


    後來,那天晚上,在梁炎東立了軍令狀的擔保下,重重防爆措施防護中,他們遠程輸下了保險箱的最後一位數——9。


    命運大概的確是會眷顧正義一方的,有驚無險,保險箱彈開,跟c4高爆炸藥一起暴露在警方眼前的,還有至關重要的賬本。


    但是最終得到的賬本跟楊璐給他們透露的線報之間存在了極大的誤差——不是“一冊賬本”,而是滿滿一箱子。


    從老式鋼筆手寫到現代化機器打印,箱子裏的“罪證”,幾乎足足跨越了一個甲子。


    警方整理賬本梳理案情從而對案件進行進一步偵破,一係列的事情,足足進行了二十三天。


    二十三天之後,駭人聽聞的特大犯罪集團“穆氏企業”浮出水麵,案情幾乎震驚全國。


    穆家是從穆雪鬆父親那輩開始涉黑的,都是戰亂年代積攢下來的家底兒,在穆雪鬆父親手裏迎風招展,緊接著,又在穆雪鬆的繼承下“發揚光大”。


    穆氏集團明麵裏做著遵章守法的實業生意,暗地裏黃賭毒經過幾十年經營蟄伏,逐漸形成了一條完整的產業鏈,穆雪鬆接手的前些年裏平穩運作,後來趕上國家一次次嚴打,穆雪鬆敏銳的意識到再這麽下去,他們整個家族近百年的基業遲早被人挖出來要完蛋。


    而彼時明麵上的產業已經風生水起,穆家的基業已經不需要再靠暗地裏的勾當來完成。


    也就是這事,讓他準備壯士斷腕。


    想要完美抽身,必定不能留下任何痕跡,為了不隱忍察覺,他拔掉自己黑色羽翼的過程很慢,戰線前前後後足足拖了近十年,那些產業裏知道情況的人隨著他的計劃而一個個被他悄無聲息地親手埋葬,而東林監獄的十五監區成了他買通服刑人員幫他處決在外麵無法處決之人的行刑之地。在十五監區的非正常死亡名單中,算上“監獄連環殺人案”折在裏麵的錢祿、穆彥、代樂山和田永強外,其餘四個死者中,有三個人是死於穆雪鬆的刻意安排。


    錢祿的事情整個跟那天梁炎東對穆雪鬆說的差不多,但讓梁炎東感到意外的是,穆彥竟然不是穆雪鬆下令殺的。


    穆彥的死是個意外。


    他自以為控製了田永強,卻低估了田永強對強奸犯的痛恨。


    田永強私自跟曹萬年裏應外合對穆彥下手,他到死也不知道,那個隱藏在幕後的雇主到底是誰,更加不知道,他夥同曹萬年殺掉的穆彥,是他雇主的兒子。


    唯一的親兒子。


    當初穆雪鬆夥同陸歧設計穆雪剛非穆老爺子親生的謊言,被穆雪剛本人親自帶來的一紙鑒定在臉上拍了個粉碎。穆雪剛得以認祖歸宗,把穆夫人的陵墓遷回祖墳與穆老爺子髕骨,而穆雪鬆,就此被死死釘在了恥辱柱上。


    天理循環,果真是報應不爽。


    穆氏背地裏的產業,涉黃的事情隨著他兒子當初入獄公司倒閉,而後他本人引咎辭職從管理層退下來而偃旗息鼓。但曾經經營毒品犯罪的負責人是錢祿,錢祿入獄後,穆雪鬆下令陸歧把他留下的爛攤子捕捉痕跡地處理幹淨——陸歧跟他三十幾年,是他唯一信任的手下,但沒想到的是,陸歧財迷心竅,竟然背著他暗地裏轉移了製毒設備,接著穆家原來的線私下運營下去了。


    至於賭,倒真是當年瓦斯爆炸又燃起大火的那棟山莊。當年記錄負責賭場運營的五名主要負責人皆已被清理,而對他們下殺手的人,卻是兼任安保職責的賭場負責人,而這個負責人,最終在當年那場大火中葬身火海。


    至此,基本可以推定,當年葬身火海的穆家賭場負責人,就是十二年前“6?18特大連環殺人案”的凶手。


    唯一存疑的一點是,凶手受穆雪鬆指使對其他五人痛下殺手理由尚算充分,但是卻找不到殺害任非母親、舅舅和表妹的一丁點動機。


    任非對這個結果非常不能接受。


    他找上梁炎東,什麽矜持原則通通都丟到了赤道外麵,追問他,當年在掌握詳細信息後,對凶手畫出來的畫像到底是誰。


    梁炎東直視著他,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裏不明的晦暗情緒翻來覆去地攪動,罕見地猶豫了很久。


    最後,他從自己一直隨身帶著的手提包裏拿出了一張折的方方正正的素描紙。


    因為年代久遠,紙張已經隱隱泛黃,任非接過來打開,裏麵是一張非常細致的素描畫。


    因為距離近,他隻覺得那張紙上的眉眼五官看上去有些眼熟,但當他抻開胳膊跟畫像拉開距離,看清了上麵那張臉的時候,卻如同整個人瞬間被冰封了一樣,頓時僵在當場。


    梁炎東給他的那張畫像……畫的……是跟他父親任道遠……一模一樣的一張臉。


    任非指尖一鬆,那張泛黃的畫像飄然落地,被梁炎東撿起來,他看著那男人拿著畫像鄒進,下意識失神地搖頭倒退,“……不,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梁炎東一把攔住他,“所以說當年畫出這張臉的時候我和老師也嚇壞了。當時我們以為是市局的一把手監守自盜賊喊捉賊,甚至把勢力滲透進了市監獄……所以後來即便老師為了保證我不被立即判死而說服他讓我以線人的身份入獄,我和老師也無法信任他,我們一直猜測,他之所以會同意老師的提議,是因為自己也有不可告人的打算,正好借坡下驢……我當時裝啞巴,其實是把任局當成了首要潛在威脅,裝給他看的。不過現在看看,任局如今對我成見這麽深,就是因為我進監獄就啞巴了從沒有給他傳遞過任何線索,所以他覺得自己是被我和老師連起來唬了一道,成了我逃脫罪責幫凶的緣故吧。”


    “你什麽意思?”任非連嘴唇都是抖的,卻從打顫的牙縫裏擠出來幾個字,“我爸……”


    “其實在穆雪剛在監獄裏拜托我幫他查跟穆雪鬆兄弟關係之前,這麽多年過去了,是始終都認為那個幕後黑手是任局,直到穆副提起他和穆雪鬆是兄弟,卻被害得不能認祖歸宗之後。”


    梁炎東翻開會議桌上的案情整理記錄,找到其中一頁,指著上麵的一個名字,示意任非去看,“你仔細看看,這個人,你對他,對這個名字,就沒有過任何一點懷疑麽?”


    梁炎東指的是就是當年葬身火海的“6?18殺人案”凶手。


    凶手的名字叫任重。


    任非猛地抬頭看他,目光仿佛在急切地求證什麽。


    梁炎東罕見地歎了口氣,看著的他目光竟然有些憐憫,“任這個姓,雖然姓這個的也不少,但是比起百家姓裏那些靠前的,也算不得多吧?”


    “任重——”他把任非手裏快要被他捏碎了的案情記錄抽出來,狠了狠心,最終還是把那剜心窩子的兩個字說了出來:“……道遠。”


    “你母親他們三人的死因,還是回去問問你父親吧。”末了,他甚至不忍再麵對任非,轉頭欲走,開了門,卻在門口迎麵撞見了不知道在哪裏站了多久的任道遠。


    在門外與裏麵的梁炎東一出一進,站在兒子跟前的時候,市局生龍活虎走路帶風的老局長,一下子仿佛蒼老了十幾歲。


    會議室除了一對父子再無他人,梁炎東把此刻的時間留給了他們獨處。


    “我和任重是同卵雙胞胎。他是哥哥。你爺爺奶奶生我們的時候條件不好,吃飯都成問題,生下來之後,取好了名字,就讓人把哥哥抱走了。後來條件好了點,你爺爺奶奶再想把孩子認回來,卻已經找不到當時領養任重的那戶人家了。”


    任道遠一邊說著一邊走進來,他站在任非麵前,身體有些打晃,但他還是固執地站著,與他的兒子視線平齊地麵對麵,“我們從小到大沒見過,當年的連環殺人案爆發,在你母親和舅舅他們之後,有一次他對我下殺手——那是我們第一次見,但看見那張臉,我就知道他就是當年我那個被抱走的大哥。”


    “……他當時已經瘋了。他說他要對我取而代之。我們長著張一模一樣的臉,隻要我死了,他就可以用我的身份,擁有我的一切——他說這些年我出現在公眾視野裏的時候多,他一直都在模仿,他模仿的很像,除了朝夕相處的妻兒外,別人看不出破綻……所以他伺機對你母親下了殺手,當時雖沒看見你,但你舅舅追上來,他也幹脆一不做二不休……”


    “他找機會轉頭就跑,我追他一直追到當年那個地下賭場,對峙很久。為了擺脫我,他甚至炸了山莊內的瓦斯管道,繼而爆炸點燃了大火……最後走投無路卻不肯跟我回去投案,他從當時的樓道裏跳進了樓下大廳的大火中,跳下去之前跟我說,我不讓他如願,我這輩子也別想過痛快……”


    任道遠苦笑一聲,自嘲地點點頭,頹然道:“他說的對,這輩子,我是過不痛快了。”


    任非一語不發地聽完,幾乎支撐不住地踉蹌了一步,撞上身後的凳子,他就跟轟然間被人在膝窩敲了一棍子似的,兩腿一軟一屁股歪坐到凳子上,堪堪抓住桌邊才勉強穩住自己沒栽倒過去,還沒等坐穩,他已然崩潰的質問已經響徹整間會議室,“……你早就知道凶手是誰?你早就知道你為什麽不說?你為什麽這些年一直瞞著不說?!啊?!”


    “……我不能說。”任道遠的眼睛裏泛出紅血絲,他強撐著一口氣站在兒子麵前,被壓抑到極點的情緒撐得他脖子腦門青筋統統爆起,聲音語速卻被強硬地維持在了平平仄仄沒有起伏的頻率裏,聽上去依然那麽理智無情,“當時那個情況,你媽你舅舅你妹妹再加上後來的你外公!轉眼之間一家折了四口人,你舅媽進了精神病院,你還在上小學六年級——我把真相公布出去之後,如果我這口飯碗丟了,你怎麽辦,你舅媽怎麽辦?你們倆的生活費從哪出?!而且當時已經是那種結果了,難道我還要告訴你,殺了你媽你舅和妹妹的人是你大伯,再給你火上澆油一把嗎?”


    “他不是我大伯!”任非憤恨不能自已地猛捶著桌子,怒吼著粗暴地打斷他,嗓子吼得都破了音,“那個禽獸,畜生!別把他跟我掛在一起,他讓我惡心!!他不配!!!”


    “事到如今,無所謂他是與不是。這麽多年來,我阻止你進警校,其實就是害怕有這一天。但是這一天真的來了,卻沒我想象的那麽難熬……起碼你現在長大了,有能力養活自己,而我,也終於可以因此卸下壓在心裏多年的石頭,承認我曾經包屁犯罪的行為。”任道遠在任非對麵坐下來,他試圖抓住任非錘擊桌麵的手,卻被歇斯底裏地一把甩開,沉默中,老人也不在嚐試。他把另一隻手拿的牛皮紙袋放在桌上,推到了任非麵前,“裏麵是我的辭職信,和自我檢舉匯報材料,我將為我自己所做的一切負責,接受組織的判決。”


    “我一直怕……你進了這個係統,萬一有一天沒有我在你背後給你當後盾了,你怎麽辦。但從你入職到現在的表現來看,即使沒有你爸,你也會是一個出色的好刑警。”任道遠說著,苦澀還未褪去的嘴角卻浮起了一絲欣慰的笑,多少年流血不流淚的老人,此刻憋紅的眼睛裏再也壓不住淚光,他擅抖著緊繃的嘴角,維持著堅韌如鬆的表情,抬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語氣竟是任非這麽多年都沒聽過的驕傲,“小夥子,好好幹!爸為你感到驕傲!”


    老人幾巴掌把成天跟他針鋒相對的兒子拍了個支離破碎,任非幾乎再也無法承受,慌亂地猛然又站起來,連從不離身的手機也沒拿,轉頭就快步地往外走,出了門,那腳步就變成了逃也似的奔跑。


    他奔跑,他逃離,他將一切呼喊甩在身後,他拋開所有殘酷的真相散落在他經過的每一個地方。


    等到停下來,重傷初愈後體力的急速透支迫使他欣然地放空大腦,急促的喘息,冰涼的寒風順著喉管鑽進腹腔,攪得五髒六腑都針紮似的翻騰起來。


    臉上有絲絲的涼意不斷融化,彎著腰手撐在大腿上卻執著地抬頭往上看,突然發現十二月底的天氣,天空竟不知何時又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雪。


    小冰晶似的,一顆一顆,晶晶亮亮,從天而落,在地上鋪滿了一層精致的碎銀屑。


    那些讓人恨不得一頭紮進山澗裏撞死的煩亂和痛苦,似乎也被這星星點點的涼意安撫,不知何時,不知多久,終於逐漸平靜下來,讓崩潰失控的人逐漸回過味兒來,原來自己還是活著的。


    可是好像在剛剛已經死過一次了。


    任非踉蹌地站直身體,遲鈍的神經這才意識到,旁邊有人,不知道已經陪他站了多久。


    他還沒找回勇氣轉頭看,一根煙已經先於他,遞到了麵前。


    打火機的聲音,隨之煙草的味道騰起,在清清涼涼的冰雪氣息中,顯得更加尖銳濃烈。


    他終於把煙接過來,微微側頭,正好看見譚輝吊兒郎當地斜靠在籃球架子上,朝天空吐煙圈。


    譚輝看了他一眼,兀自打著了火,任非猶豫一瞬,叼著煙湊過去,就著他們隊長的手,把煙點著了。


    兩個人誰都沒說話。


    直到譚輝一根抽完了,十分不拘小節地把煙屁股隨手扔在地上抬腳踩滅了,抬手沒輕沒重地在任非剛長好的槍眼上捶了一拳,“小任同誌在這次異常複雜的整個案件中表現突出,回頭兒哥給你申請評先進!”他說著擠眉弄眼不懷好意地故意用誇張的目光往任非受傷的地方瞄了瞄,“放心吧,就憑你英勇負傷這兩回,咱隊裏的哥哥們也不能虧待你!”


    這話說的簡直跟土匪流氓別無二致,但任非從接煙開始就吊起來的心卻突然鬆了一下。


    譚輝說的話糙,但意思很明確——入隊以來,他的拚命,他的成長,他的進步,連慣常瞧不上他的老喬也毫不猶豫地承認。隊裏所有人都是憑他自己的表現接納他的,之前沒有人因為他後麵的局長老爸讓著他,現在也不會有人因為他有一個等著被雙規的老爸而排斥他。


    任非心有所動,喉結滑動,有些哽咽,“老……”


    說謝謝的話剛開了個頭,就被他們隊長堵了回去,“誒,什麽謝謝抱歉對不起之類的,就甭說了啊,沒用,你沒對不起誰,我也沒做什麽值得你感謝的事兒。”他一本正經地說道一般,忽然又咧嘴一笑,“再說,咱隊裏也不興那個。真要表達表達,趕明兒等發工資了,叫哥哥們湊一桌就行了!”


    這麽一說,倒是把任非逗得彎了彎嘴角。


    譚輝這段時間忙的也腳打後腦勺的,出來一根煙的功夫就著急得回去坐鎮,說完跟來時候一樣,連個招呼也沒打,拍拍屁股撩了。


    臨走遠之前隔著風雪,嚎了任非一句,“抽完風了早點回去,別跟楊局似的弄發燒了,他病好回來還得納悶兒,怎麽這病毒感冒還帶隔空傳染的!”


    任非這一下,倒是真心實意地笑出了聲。


    不遠的辦公大樓二樓,梁炎東站在某扇能看見小操場的窗戶前,隔著淅淅瀝瀝的小雪,看任非的身影從那個差點垮下去的頹靡樣子,到譚輝離開,他一個人慢慢重新站直的挺拔姿態。男人深邃瞳孔還沒完全浮起的擔憂轉瞬已經褪去,他抬頭看看逐漸放晴的天空,慢慢挑起嘴角,勾出了一個平淡而真實的弧度。


    風雪過後,新年,馬上就要來了。


    ——【全文完?2017-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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