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任非是自己從花店出來的。


    不長的一條街,他走了很久,期間無數次想回頭,腳步躊躇,心思輾轉,在骨子裏死去的情愫死灰複燃再歸於沉寂,他終究坐上了回醫院的出租車,踏上了與楊璐分道揚鑣的路。


    他帶不走楊璐。


    女神的拒絕十分堅決。


    她就是要這樣,為陳敘做出的決定和犧牲,不會為了任非而改變。


    他們之間,最後的道別,是楊璐的一聲“保重”。


    11月19日下午,東林昌榕分局刑偵支隊根據線人舉報,傾巢而出,兵分兩路,一隊前往臨近城南廢棄重工業區不遠處的一個老漁人碼頭,對涉及販毒製毒、監獄凶殺等多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穆氏集團前任掌舵人穆雪鬆實施抓捕。另一隊前往位於穆家位於老城區的舊宅,搜索線人提到的“賬本”,和其他犯罪證據。


    那天是東林市雪後的第一個大晴天,太陽一照,難得的一場大雪迅速消融,化的稀裏嘩啦的街道上,連成串兒的警車鳴著尖銳的笛音呼嘯而過,像是給這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擰上了最後的倒計時。


    頭天晚上,任非帶著楊璐給的信息回了局裏,把一切都對譚輝說了。


    坐在他們隊長對麵說這些的時候,連任非自己都覺得可笑,幾個小時前他還想盡一切辦法試圖掩蓋楊璐的犯罪事實,而轉眼間,他卻已經坐在這裏,親口將那些要掩蓋的罪行,告訴了譚輝。


    雖說這是楊璐的要求,但其實任非心裏比誰都清楚,楊璐那個心思如玲瓏塔般婉轉剔透的姑娘,也是在用這種辦法,幫他把可能包庇犯罪的瀆職中摘出來。


    她把他的退路都想好了,可是自己卻義無反顧地走向了懸崖……


    譚輝拒絕了任非要跟他們一同參與抓捕穆雪鬆行動的請求,當晚派人把他扭送回醫院交給正找不著兒子急得跳腳的任局,然而第二天下午,任非在梁炎東的幫助下再次“越獄”,由梁炎東駕車,倆人尾隨在警隊的後麵,一前一後去了老碼頭。


    老碼頭是個特別寒酸的小地方,周圍海域有些漁民搞起來不成氣候的近海養殖,水下又是竿又是網的,水域情況非常複雜,稍大點的船隻都不會往這邊靠,碼頭停著的也都是些在近海養殖的自家漁船,旺季的時候漁民們就把船挨著栓在碼頭周圍的水泥石基上,就著船賣水產,冬天沒有水產可賣的時候,船也栓在這裏,還沒到一年中最冷的時候,雖然前幾天下了雪,但海麵還沒有開始結冰,這些漁船,一個個小小的一艘,挨成排,外表看上去破破爛爛的,仿佛隨時都要被浪濤拍碎似的搖搖晃晃。


    如果不是線人舉辦,還真就沒人會想到,那個隱藏至深的幕後黑手,竟然會在這樣的天氣裏,選擇從這裏出海。


    風險很大,但不得不承認,從這裏逃脫的幾率也很高。


    穆雪鬆出逃的快艇早就安排好了,按原本的計劃,他們乘快艇出了這港,在遠海會有他另外安排的人接應他們換船。


    為了避人耳目,快艇就一艘,因而穆雪鬆也沒帶多少人。除了他和楊璐之外,就帶了四個保鏢。而譚輝他們趕到的時候,正好把打開栓快艇的繩子、準備下水的穆雪鬆一行堵個正著。


    警方和護送穆雪鬆離開的保鏢們真刀真槍的對上,絕命之際,犯罪分子們竟然圖窮匕見悍不畏死,不知道是誰打了第一槍,但那槍聲引燃了導火線似的,導致雙方爆發了短時間的激烈交火,而在交火過程中,穆雪鬆手裏的一把匕首,鋒利的刀刃逼上了楊璐的脖頸。


    任非趕到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譚輝是帶人把穆雪鬆他們直接堵在碼頭上的,要走而沒走成的這麽個時機,他們周圍一馬平川連個掩體都沒有,被警方的火力壓著打死兩個打傷一個,剩下那麽孤零零的一個人死死守在老板身前,而穆雪鬆此時,正一手掌控著楊璐的生死。


    即使已經做過了無數次心理準備,看見這一幕的時候,他還是覺得腦子“嗡”的一聲,他甚至來不及思考什麽,本能已經先於理智讓他把話喊了出去:“——住手!”


    “都住手!”


    任非驚懼交加的一嗓子跟穆雪鬆中氣十足的一聲疊在一起,平地炸雷似的,幾乎讓在跟犯罪分子對峙中的譚隊都沒忍住,立即回頭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梁炎東死死摁著暴露在保鏢們槍口下的任非不讓他上前,而穆雪鬆在看見他的時候,竟然不合時宜地笑了一下。


    男人低頭,跟楊璐差不多是個交頸的姿勢,即便在千鈞一發的此刻,他跟楊璐說話的時候,聲音還是很溫存,“阿楊,是你告的密。你可真是冷情,這些年我這麽對你,末了,竟然是你出賣我。”


    被他用匕首逼著,楊璐卻也沒什麽懼意,她早就已經看透了生死,脖子上這把匕首帶來的死氣也殺意,並不能讓她動搖。她聲音還是那樣溫存婉轉,隻是寒風下,那張看慣了恬淡泰然的臉上,婉約的眉目卻透著泠然的冷意,“這些年,我在你身邊所做的一切,無一不是讓你相信我跟陸歧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是穆先生,從我們最初相遇的那天、從我知道陸歧背後還有你開始,我要報複的,就不止是陸歧一個人了。是你的縱容才有了陸歧的恣意,陳敘的血,也染過你的手。”


    穆雪鬆了然地點點頭,但是並不憤怒,他看著受傷倒地的那個手下被警方拖走控製起來,剩下的最後一個保鏢把他擋在身後卻也擋不住警方十幾把手槍的瞄準,可就是此情此景,他竟然還有心情跟被他挾持的女人八卦任非的身份,“……他就是你喜歡的那個‘小朋友’。我聽說,是任道遠的兒子。”


    “……”自己性命攸關之際連一根眉毛都沒動過一下的楊璐,臉色猛然變了一下。


    她下意識地想回頭,但穆雪鬆立即用更強硬的力道鉗製住她,幾乎沒給任何人反應時間,他目光落在任非身上,朗聲命令:“那邊的小朋友,你過來換她。不然的話,我讓她死在我前麵。”


    一句話,讓任非成了全場目光的焦點。


    隊裏一疊聲阻止他不要亂來的聲音在任非聽來距離他說不出的遙遠,鑽進耳朵裏也落不進心裏。任非眯著眼睛,漆黑的眸子裏淬著冰雪似的光,“你逃不掉的。”


    穆雪鬆說:“能不能逃是我的事,她是死是活,可就是你的事了。”


    任非勾起一邊的嘴角,竟然回了個痞裏痞氣的“——好。”他一邊說一邊點點頭,話音落了,他就轉頭朝他們隊長揚了揚下巴,“老大,待會兒該打就打,不用顧及我。死了算我殉職,我爸那人公事兒比私事兒辦的明白,不會找你們麻煩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聳拉著肩膀,歪著腦袋,整個人站在那裏就跟個混不吝的紈絝子弟似的,掛著那張揚跋扈無所顧忌的氣場,全然沒有一個刑警該有的樣子。但是知道他和楊璐之間事情的同事們都知道,他這是豁出去了,從知道楊璐所有故事之後,被拚命壓抑的悲憤和絕望,在穆雪鬆逼他拿楊璐做交換的那一刻全爆發出來。


    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楊璐被殺,可穆雪鬆不伏法他也誓不罷休,為了這個他和楊璐共同的目的,哪怕是要用他這條命做代價,他也絕不要給穆雪鬆哪怕一丁點的機會。


    譚輝看著一步步上前的任非,頓時隻覺當初剛進隊的那個全然恣意妄為不顧後果的紈絝少爺又回來了,他腦袋脹得好似熱氣球,嚎什麽都沒用,隻得跟兄弟們一邊縮小包圍圈、持槍跟犯罪分子對峙,一邊試圖把任非拽回來。


    人群之外,梁炎東看著步步挨近的任非,聽著楊璐失聲的哭號,表情不變地默不作聲垂下眼,在他攤開的掌心裏,赫然是一個掌心大小的軟牛皮刀鞘——而那出鞘的刀,此刻正藏在任非的手心裏。


    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任非已經再也不是當初沒頭蒼蠅一樣撞進監獄,急的跟火上房的穿天猴似的求他幫忙破案的小警員了。


    盡管他還是很大膽張揚,但那於他而言是寫進基因中的特質,而表露在外的,他已經從最初的“膽大妄為”進化成了“膽大心細”。


    他知道自己要什麽,求什麽,他再不會用沒頭蒼蠅一樣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為代價,這樣硬碰硬地去為他的目的買單。


    他算準了他說出那些話,打定主意要換楊璐的時候,他的隊友們會追上來,他也知道穆雪鬆既然要跑,勢必會遣最後剩下的那名手下先去把快艇開起來。


    穆雪鬆手上隻有一把刀,既然目標是自己,那他過去後,老頭兒要控製他就勢必要把楊璐推出去,而隻要楊璐離開穆雪鬆的控製,他自己手裏這把梁炎東不知打哪兒弄來的巴掌大的小匕首,就一定會給他已經包抄過來的隊友們爭取反應時間。


    ——不用多,哪怕隻是幾秒鍾,也足夠譚輝他們掌控局勢。


    除了梁炎東,沒人知道他手裏有把刀鋒轉瞬就能把人開膛破肚的匕首,他預料了在場幾乎每個人的反應,但是他千算萬算,也沒算到這個當口,楊璐竟然會為了他而慨然赴死……


    楊璐喊他“不要管她,不要過來”的聲音他充耳未聞似的,可楊璐眼見著他朝著穆雪鬆步步挨近、仰著脖子決然撞上穆雪鬆刀鋒時,被割斷的血管噴湧出的血液卻隔著幾米開外的距離,仿佛瞬間蒙住了他的眼睛。


    什麽“不要”、“住手”或者喊她的名字,那個瞬間任非就跟被滿目殷虹燙啞了嗓子一樣,他一點動靜都發不出來,他看著楊璐瞠目欲裂,下意識地攥緊拳頭,掌心裏藏著的匕首差點沒直接割斷他的掌心,但十指連心的痛楚他卻渾然未覺。


    他算計裏本該由自己給穆雪鬆製造的一瞬間錯愕卻是楊璐替他完成的,他的隊友們按他預想中一樣抓住著稍縱即逝的機會衝上去,但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所有人都成了膠片一樣的存在被隔絕在幕布之外,他拔腿狂奔,跟楊璐之間幾米的距離卻好像隔了一生那麽遠,穆雪鬆被譚隊帶人摁倒,楊璐就跟老北風中一片被吹落的樹葉一樣飄然倒了下去,任非踉蹌著轟然跪倒在她身邊,抱起她的上半身放在自己腿上,拚命的想摁住脖子上那個不斷往外冒血的刀口,但是那殷紅的顏色就跟擰開的自來水似的,怎麽堵也堵不住……


    “別……別哭……”楊璐自己撞在刀刃上的那一下非常狠,那一刀甚至傷到了她的氣管,她的聲音再也不好聽了,每個字說出來都帶著漏風似的“嗬嗬”聲,喑啞而勉強,卻像利劍一樣刺破了任非被血蒙住的五感,讓拒絕接受這一切而建立起來的下意識的自我保護的圍牆轟然崩塌。


    她吃力地抬手輕輕抹掉任非的眼淚,她在寒風中凍得太久了,失血又帶走了她所剩無多的熱量,她纖細的指尖涼得要命,她似乎也感覺到了,剛一碰到男人臉上滾燙的眼淚,就跟被燙到一樣想要縮回手,但是立刻被任非拿手按著,把她手心貼在了自己同樣冰涼的臉頰上。


    任非的手剛才受傷了,極深的一個口子也冒著血,血液順著掌心與掌背相貼的地方滲出來順著指縫蜿蜒,眨眼間任非的半邊臉都染上了跟楊璐脖子一樣觸目驚心的紅……


    “……你怎麽這麽傻,你為什麽要——你挺住,楊璐,楊璐!120馬上就來了,你會沒事的,你會——”


    “我會死的,我要死了。”楊璐蓄了好幾口氣兒,終於打斷他,她微微地笑著,脖頸的血沒有濺到臉上,她的臉還是任非熟悉的素淨好看,隻是臉色卻同殘雪一般透著即將消融的白,“……我們都知道。”


    即便失去理智,任非也知道,楊璐說的是實話。


    楊璐是個拒絕治療且病入膏肓的慢粒患者,就算她那一刀沒撞得那麽深,單單的這種程度的失血,也足以要了她的命。


    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了……


    任非渾身都發著抖,他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固執地摁著楊璐脖子上的傷口,一手扶起楊璐的上半身,把她牢牢地抱在懷裏,從認識到現在,這是他第一次這樣抱她,卻是在這樣生離死別的分離時刻。


    “你怎麽能這樣……你怎麽能這樣……”


    任非不知所措地不斷呢喃著同一句話,無力回天的男人哽咽的聲音讓女人久未有過起伏的心擰了起來,她輕輕捏捏任非的手指,努力睜著愈見沉重的眼皮,撐著不讓自己在說完最後的話之前合眼,她說——


    “任非……對不起。”


    “對不起,我該站出來作為汙點證人當庭指認穆雪鬆所犯的罪……但他對我始終防備,我所能提供給你們的,也就隻有這條路線,和那個被鎖住的賬本。我殺了人,自己也已經病入膏肓,可我不想站在被告席上讓我的家庭蒙羞,這樣的結局很好。”


    “任非,請原諒我小小的任性,你是我見過最純粹可愛的男孩,我對你動過感情,可是我卻承受不起你的愛……抱歉了,請好好地活著,好好地幸福。”


    這些話對此刻的她而言實在是太多太長了,她說得斷斷續續,拚勁了聲明的最後一絲力氣,她拚命抬起的眼皮隨著越來越弱的聲音逐漸合起,話音剛落,她動動嘴角,似乎想再對任非笑一笑,但是捏著任非手指的手勁一鬆,無力地垂了下去……


    那是楊璐在世上留給任非的最後一個表情,一個將笑未笑的表情。


    楊璐死在了他懷裏。


    任非昨天拿到那個書簽的時候就想過,如果楊璐離開了,他會怎樣悲痛欲絕,歇斯底裏。


    然而真到了這一刻,卻並沒有歇斯底裏。


    無聲的慟哭在靈魂深處,已經把胸膛擊穿,把心髒搗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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