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思琪是昨天傍晚的時候被譚輝他們接走的。


    因為當時各種情況都不明朗,他們要監視秦文就不能貿然把季思琪帶走打草驚蛇,可那天正好趕上周末休息,刑偵隊的人在外麵蹲了大半天也沒見季思琪家裏有人下樓,最後還是譚輝讓人找季思琪單位的領導,硬是大周六給姑娘安排了個夜市暗訪,等傍晚姑娘下樓,這才好不容易名正言順地把人帶走。


    季思琪當時沒說什麽,昌榕刑偵的這幾個人她都臉熟,所以跟他們上車之後,季思琪甚至臉上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


    但是沒想到的是,季思琪被他們接走,暫時安頓到了昌榕分局的宿舍裏,可是竟然問什麽也不說。


    後來譚輝別無他法,把自己所知道的任非去江同的事從頭到尾給她說了一遍,季思琪神色變幻,直到聽說他們已經聯絡江同警方協同保護她外公的時候才有了反應。


    她像是被一個g從自己的世界喚醒,輕輕地抬起頭,小聲地跟警察們確認:“……我外公現在是安全的嗎?”


    譚輝很確定地回答她:“江同警方已經開始行動了,你外公所在的那個療養院我們也確認過,院長親自派了信得過的人在照顧老人。”


    季思琪咬著嘴唇,她點點頭又搖搖頭,又問他:“你們能像現在對我這樣,先把我外公帶到你們自己的地方保護起來,直到整件事情都結束嗎?”


    譚輝被噎了一下。


    這畢竟是跨省協同,東林警方跟江同那邊又從沒有過交集,雖然對方出警,但這件事能做到什麽地步,他實在不敢說。


    正琢磨著要說個模棱兩可的漂亮話先把姑娘安撫住,然而季思琪沒給他機會,之前怎麽問也不吐一詞的姑娘突然就說:“有個照顧我外公一年多的護工,她是跟秦文一夥的,他們用我外公的生命威脅我,不要輕舉妄動。”


    “那個護工已經離開療養院了。”


    “但是我不知道療養院裏還有沒有被安插其他人——他們處心積慮,為了挾持我,為了得到那個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光盤,可以讓一個人在我一個親人身邊蟄伏這麽長時間……他們的耐心太可怕了,我不敢冒險。在確定我外公人身安全得到切實保護之前,抱歉……我真的什麽都不敢說。”


    就因為這個,譚輝他們跟江同警方反複溝通聯絡走程序,等那邊的警察終於把老人帶出海島暫時送進了有合作的公立醫院病房照管,照片發回來給季思琪看過了之後,就已經到了快下班的點兒。


    季思琪要求用手機跟她外公視頻說幾句話。


    這要求沒什麽難的,譚輝跟對方警察相互加了對方微信,老人腦子不清醒了,但是畫麵剛一清晰,他一眼就認出了季思琪。


    “琪琪啊,秦文那小子把鑰匙給你了嗎?你進屋了嗎?天熱,讓你媽給你拿冰棍兒吃啊。”


    手機裏的老人笑嗬嗬的,看見她滿臉的慈愛,可是就這麽幾句話,就說得季思琪突然泣不成聲……


    她不想讓老人看見她哭,轉過臉,但壓抑的哽咽還是從聽筒傳了過去,老人開始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什麽動靜,他一邊說“你大聲點外公聽不見”一邊把實際貼在耳朵上試圖聽的更真切一點,季思琪的視頻畫麵頓時被老人臉上深刻蒼老的皺紋、大片大片的老年斑和滿是銀絲的鬢角填滿,她情緒更加激動,簡直說不出話來。


    手機貼耳朵上,緊接著季慶會也聽見了他孫女哭,頓時就急了。


    他一邊喊著“琪琪你怎麽哭了是不是秦文那小子欺負你?你別怕啊外公這就去給你打他出氣!”一邊抓著手機顫巍巍地從病床上下來,視頻畫麵劇烈晃動,充斥滿眼的是醫院病房雪白的圍牆、病床或者偶然一現的桌椅。緊接著,老人大概是被人攔住了,他情緒激動地用含混不清的口齒跟對方爭執著說他要去保護他孫女兒,說他不能讓他家大琪琪被別人欺負,掙紮中弄掉了手機,視頻信號頓時斷了。


    季思琪的世界突然恢複了安靜,卻如同死亡一般的,沉寂得令人心驚。


    譚輝等她哭著發泄了一會,挺不習慣地勸她,“別哭了,等這事兒了了你再去看他就好了啊,你還可以多陪老人多住一陣子。”


    季思琪吸吸鼻子,勉強打起精神,點了點頭。


    那個時候,誰也沒想到,這視頻匆匆看的一眼,竟然就是季慶會老人和他從小疼愛的孫女之間的永別了……


    譚輝就跟胃裏突然被塞了個燒紅的鐵塊似的,那鐵塊有棱有角還沉重非常,硌著他髒器的同時,把他的靈魂死命地往看不見的深淵下麵墜還不算,還要用那能把人燒成灰燼的溫度燙著他的骨血,燒灼著、沸騰著,將他素日裏披著的堅硬外殼刮了個幹幹淨淨。


    光天化日下,他坐在昌榕分局刑偵支隊自己辦公室的辦公桌後麵,覺得比起毫無征兆突然倒地的姑娘,自己才更像一個血肉模糊要死了的人。


    譚輝這一輩子見過很多死亡,自殺的、他殺的、完整的、被切成碎塊拚不起來的……但是沒有哪一次的死亡、哪一具屍體,能比此時此刻倒在地上的季思琪更讓他感到駭然和震驚。


    “你能想象嗎?她當時就坐在我對麵,動作、表情、言語……一切如常,然後突然好想很痛地悶哼了一聲,緊接著就從椅子上栽下去,”胡雪莉帶著法醫組的人聞訊趕來的時候,譚輝已經掛了跟任非的電話,緩不過來神地癱坐在椅子上,他正在盡力維持著清醒和鎮定,但是情緒卻頹靡得不像樣,“我起身繞過去在她身邊半蹲下喊她……發現不對叫人幫忙,他們去叫你,去打120,但是都沒用了,從跌倒到確認死亡,整個過程不到兩分鍾,不到兩分鍾……她就死了,就死在我眼前。”


    譚輝的神經有點怔愣,是胡雪莉從沒見過的樣子。她用力握了握男人緊繃而堅硬的肩膀,“你冷靜點,事情還沒完。”


    何止是沒完。


    譚輝知道,季思琪的死,這才僅僅是個開始。


    一個被警方特別保護的人,身上沒有外傷,上警車的時候生龍活虎,這才二十幾個小時,人就在警方的地盤上,在刑警的眼前,突然猝死了……


    而季思琪倒下之前,還有話沒對他們說完。


    無論死因是什麽,她不可能是自然死亡,而這是隱藏在女孩背後的人,對他們赤裸裸的挑釁。


    譚輝顫抖著抽了口氣,抬手拍了拍臉,讓自己從失控的情緒中走出來。但他手下失了準頭,兩隻手拍在臉上劈啪作響,活像是狠狠扇了自己幾個大嘴巴一樣。


    胡雪莉沉默地看著他,跟法醫組的人一起把季思琪的屍體抬往法醫室,快出他們辦公室門的時候,看見譚輝從地上站起來,聲音沉重語氣森然地下命令:“老喬!帶人去把季思琪那個畜生老公給我拘回來!”


    ………………


    …………


    跟譚輝打完電話,有將近兩三分鍾,任非整個人都是完全靜止的。


    他爸說什麽他聽不見,楊璐握住他的手他也感覺不到,耳邊嗡嗡作響,腦子裏回放的全是把他驚醒的那個夢。


    有人死。


    從未失靈的死亡第六感,這一次甚至隱約有種感覺,模糊而不確定地知道死的人是季思琪。


    可怕的意識強行拽著他從深度沉睡中醒來,然後緊接著,譚輝就確認了這個噩耗。


    他拿到了光盤,卻沒保住跟光盤確確實實沒什麽關係的季思琪。


    任非無意識地把手從楊璐微涼的手心裏拿出來,抬起雙手,捂住了臉。


    我應該早點跟隊裏說季思琪的情況的。如果不是我自以為是,如果早點把季思琪保護起來,她就不會死。


    他想。


    季思琪死了,季慶會老人鰥寡孤獨,老病纏身,誰來照顧他,他又還能期盼誰?


    梁炎東拜托我保護季思琪的安全,人死了,我又該怎麽跟他交代?


    他不知道。


    來自靈魂深處的疲憊感迅速吞沒全身,睡了兩天胸腹疼痛也沒減輕多少,他無力、悔恨、惱怒、黯然、憐憫,五味雜陳,緊繃多日的情緒和連日來的打擊之後,季思琪的死就想最後一道利劍刺穿他始終緊繃著、堅強而又堅韌那根弦,讓他有點控製不住地想逃避這一切。


    可是十二年前那個躲在店門裏,看著媽媽舅舅和妹妹相繼被殺死去的自己,卻在靈魂上方帶著滿滿的惡意,嘲笑著他,“幹什麽瞧不起小時候的我呢?那時候我還小,我不敢出去也情有可原,而你現在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你卻還想逃避,你才是最讓人瞧不起的那個呀嘻嘻嘻……”


    鬼魅一般的笑聲,讓他頭疼欲裂。


    壓抑到極致的嗚咽低低響起,這麽多年沒見過兒子哭的任道遠措手不及,楊璐柔柔地看著他,沒考慮任道遠會怎麽看她,輕輕地把情緒徹底失控的大男孩摟進懷裏。


    這是他們第一次這麽親近,楊璐身上有在花店裏泡出來的、任何香水也無法仿製的馨香,清甜溫暖,綿軟柔和,被這氣味兒包圍,很容易讓人神經放鬆,漸漸冷靜下來。


    任非閉著眼睛像個鬥敗的公雞一樣頹然地靠在楊璐肩頭,聽著他的女神和緩安寧的聲音說:“我不知道都發生了什麽事,但我猜,你失蹤這幾天,應該都跟你剛才那個電話有關。我很遺憾你要保護的人離世,如果為離開的她再做點什麽會讓你好受一些的話,無論什麽,我都支持你,如果你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做。”


    任非的眸光閃了閃,遲鈍地從她肩膀上抬起頭,靜靜地怔愣了片刻,終於把自己從剛才那控製不住的逆流一般的情緒裏抽離出來。


    他抬手胡亂抹了把臉,沾著點淚痕的手又在楊璐手上用力握了一下,楊璐沒有躲,麵對麵地看著他,眼神帶著點平和的鼓勵和信任。


    “你說的對,”半晌之後任非說:“我該做點什麽,給他們一個交代。”


    這個“他們”,指的是已經離開的季思琪,失去最後一個親人成為孤寡老人的季慶會,還有監獄裏的梁炎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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