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航班沒有經停,轉機班次是任非自己選的,能跟他這個航班時間匹配到一塊兒的,最短中間間隔也三個小時,他從到達口出來又上樓,隨便找了個離他距離最近的帶休息室的茶餐廳,進門就說讓服務員給隨便上個套餐,一頭就朝著雙人沙發倒了下去。


    他發燒了。


    身體的應激反應絲絲縷縷地抽走他所剩無多的體力精力,他咳嗽的越來越厲害,覺得自己快透支了,他應該吃點東西喝點水補充下體力,但是不知道胃部受傷情況的現狀卻讓他不敢貿然進食。


    點了套餐也就是為了找個地方能趟會兒,服務生把飯菜端上來他一口沒碰,調了個鬧鈴,在沙發上趟到快要登機,他才晃晃蕩蕩地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又抓了抓頭發,強行把自己偽裝成一個看上去隻是跟女朋友娘家打架受了點皮外傷的失戀青年,拖著仿佛踩在棉花上的腳步又過了一次安檢。


    再爬上飛機,這一次卻不太確定自己能不能撐到飛機落在東林機場……


    到了後來,他連昏睡也睡不著了,胃絞著勁兒疼的簡直不堪忍受,偏偏還咳嗽不止,咳嗽震的整個胸腔都被掏空了似的帶出回聲,冷汗沿著鬢角流下來落進衣領裏,很快背心胸前的那一片都被汗打濕了……


    他也不知道飛機到底飛了多久,時間在強烈的痛楚麵前化成了滄海桑田那樣漫長的世紀,最後的最後任非實在咳的受不了了,拜托旁邊的人幫他叫空乘給倒了杯溫水。


    然而這一喝卻不得了,他小口小口地抿著咽下去,沒隔多一會兒,竟然生生嗆出一口血來……


    旁邊幫他要水的大叔見狀也嚇得喊了一聲,他不想引起太多主意,勉強擺手,大叔卻不聽他的,驚慌地又把空乘叫回來,午夜航班因他而起的騷亂中,任非咬著牙彎腰把地上夾在兩條小腿中間的背包拎起來,背在身前兩手扣著,怕再出狀況,他用盡一切自己知道的方法死撐著保持清醒,從來都不知道窮途末路上的自己竟然可以這麽狼狽。


    飛機著陸,瞬間的耳鳴,周圍影影綽綽,任非已經不太能分辨這些人都是誰,自己又在哪,隻是唯一清醒的那麽一絲意識在一群人的嘈雜中分辨出來有人說落地了讓他再挺一挺,說醫療隊馬上就來,任非死命地眨了幾下眼睛對上了焦,一手依然固執地抓著他的背包,一手從褲兜裏摸出來手機,開機,找到譚輝的電話,胡亂地塞到了一個空乘手上,“……不要你們醫療隊……給這個號碼打電話,他在外麵等著接我呢。”


    空乘就沒見過這麽固執的人,狀態跟快要死了似的,竟然還敢說出拒不就醫的話,然而並沒有人理一個意識不清醒的重病患的要求,幾個人合力把他抬到醫療組的擔架上,那個被他“托付”的空乘拿著他手機呢,也跟著醫療組一路跑過去,一邊跑一邊按任非說的,撥通了譚輝的電話……


    任非那時候其實已經顧不上空乘對著電話說什麽了,但是當空乘按照譚輝的意思把手機貼他耳朵上的時候,他卻聽清了譚輝聲音,穩若磐石,鏗鏘有力,“我們都在外麵,你放心,出不了岔子,這就來接你。”


    他們隊長那最近總是在咆哮的聲音沉定可靠,值得信任,任非聽完連嗯一聲的力氣都沒有,死撐著的最後一點清醒因為隊友的到來而鬆懈,他腦袋一偏,無聲無息地徹底暈了過去。


    ………………


    …………


    淩晨兩三點通常是人睡眠最深的時間段,熟睡之中被手機震動吵醒,這對在公安係統任職多年的任道遠來說已經是習以為然的家常便飯。


    但是今天當他把電話接起來,沉默中聽對方把話說完,十多年來第一次有點恍惚,覺得對方是不是打錯了電話。


    他們竟然在電話裏跟他說,他兒子受傷昏迷,現在正躺在120急救車裏被送往東林二院。


    市局的大boss多年來應對全市安保各種突發狀況,定力驚人臨危不驚,但是聽見這話,他第一個反應是要訓斥對方“胡說八道”。


    但是“胡說八道”這個人他認識,他私人手機都有這人的來電顯示——是楊盛韜,任非所在昌榕分局的老局長。


    老楊跟他說,他兒子受傷昏迷。


    任非。


    好好的孩子,最近東林沒有大事發生,怎麽大半夜突然就受傷昏迷地被送上急救了?!


    任道遠自己在市局這個位置,這些年來針對他的各種突發情況層出不窮,他自己如今麵對突如其來的危險連眉毛都懶得挑一下,但是聽見任非出了事兒,老局長向來嚴肅到甚少有什麽表情的臉上,臉色立刻就變了。


    轉瞬的茫然,更多的焦急、慌張和不安,就像任何一個老人聽見自家孩子吃了虧受了傷一樣,他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套上外褲拎起襯衫就往外跑,把車開出來的時候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甚至還在係襯衫的扣子。


    他的手指是抖的,控製不住,一陣沒來由的心悸讓他心頭亂成一團,往醫院開的時候,在這座他從小長大的城市,他甚至開錯了路。


    ——似乎沒有什麽能擊垮的任局此刻的確是害怕了。


    本來以為時間可以抹平當初妻子驟然離世的驚悸和痛苦,然而當他接到電話,得知兒子生命受到威脅的這一刻他才明白,多少年在傷口外麵拚命隆起的那個防護罩實在太薄弱了,經不起一絲風吹草動,外界稍有動蕩,它就會立刻崩塌。


    任道遠趕到醫院的時候正在檢查室裏做胃腸檢查,任非腦袋上的兩個領導——昌榕分局局長楊盛韜和刑偵支隊長譚輝都在,還有幾個也守在門外,任道遠叫不出名字,但知道都是任非的同事。


    粗粗一眼看過去,每個人都好好的。


    任道遠眼角不受控製地往下沉,他作為父親,其實特別想衝上去問問,你們晚上出了什麽任務,為什麽你們都好好的,就我兒子出了事。


    但是他不能這樣。


    他不僅是任非的爸,他還是市公安局的一把手,是眼前這些人的領導,是最應該以大局為重的人。


    在快步去往檢查室的這一路上,任道遠已經迅速地把自己的情緒收拾了一下,等到了門前,任道遠抬頭看了眼“工作中”的牌子,聲音還是楊盛韜聽慣了的正經嚴肅,隻是語氣格外沉重了些,“怎麽回事?”


    楊盛韜歎了口氣,他也想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譚輝接到任非求援電話的時候已經是下班之後,他掛了電話臨時把他們隊裏的幾個人又叫了回來,但是因為那時候楊盛韜已經走了,而申請證人保護也好,申請實時監控也罷,這些東西都需要審批權限,但是譚輝沒有理由沒有證據,身為隊長,他實在沒辦法因為任非的三言兩語就跟楊盛韜申請權限,就算他說了,無憑無據,他們楊局也不會草率同意。


    譚輝原本是想著等接到了任非,讓他把前因後果說,他們幾個連夜把該折騰的文件都弄好,明天拿著直接去找楊局批。


    因此他今晚上就沒驚動楊盛韜。但是沒成想,任非竟然是躺在擔架上被人抬下飛機的。


    人昏迷不醒,臉上青紫擦傷清晰可見,手卻死死地摳著胸前的背包不撒手,這場麵看得連自詡鐵石心腸的譚輝也禁不住眼睛發熱,而整件事隨著任非的受傷昏迷,也從“小刑警再次不顧大局擅自行動”而升級到了另一個更高的層麵。


    任非這個樣子,身為隊長譚輝理應聯係他的家人,但他知道,任非的家人不是他能隨便聯係上的,他戶口本上唯一的親屬隻剩他爸一個人了,而他爸是整個東林公安係統的大boss。


    譚輝沒有任道遠的電話,沒有辦法,這才不得不打給楊盛韜,到底把老爺子大半夜叫了起來。


    而楊盛韜呢,其實沒比他們任局早到幾分鍾,現在兩眼一抹黑,實在沒法回答問題。


    看楊盛韜不說話,任道遠就把目光落在了譚輝身上。


    可惜譚輝知道的內容也不過就是任非這小兔崽子電話裏的寥寥幾句,一五一十地跟任道遠說了,一邊說就一邊看著他們任局的臉越來越黑,等最後說完,任道遠那臉色簡直就跟黑雲壓城似的,簡直快要活生生把城門樓都壓塌了……


    “……梁炎東的無罪證明?”任道遠簡直是一字一頓,每一個字說出來都像是在凍結的空氣裏噴出了一個小火球,噗噗噗地燒得人不敢靠近,“梁炎東竟然讓任非去給他找無罪證明?!——混賬東西!他找任非幹什麽?他要脫罪他怎麽不來找我啊?!”


    boss的話有點讓人聽不懂,但沒人敢問。任道遠背著手在醫院走廊上跟頭困獸似的來回渡步,簡直被任非的一趟江同之行驚起了後背的寒毛,他越想越後怕,半晌的沉默後終於忍無可忍地指著“工作中”的牌子,又心疼又生氣,恨鐵不成鋼似的罵,“小兔崽子自己作死不知天高地厚!等你出來我非扒了你的皮!”


    他罵完緩了口氣兒,停住腳步,目光如炬地把對麵東林分局的幾個人,從楊盛韜開始,一個一個地看過去,從譚輝手裏把他兒子的背包拿過來,翻了一圈從內袋拿過光盤,盯著上麵寫的編號看了片刻後目光一凜,終於拿定主意,轉頭斷然跟楊盛韜和譚輝說:“按任非說的做——對季思琪進行證人保護,對其丈夫秦文實行24小時嚴密監控,一旦發現不對立刻逮捕,同時聯係江同警方協助保護季慶會安全、調查追截任非那些人的身份——不用走流程,我批了。先執行,之後拿著東西直接找我簽字補個文件就行。”


    他說著把光盤遞給楊盛韜,“至於那個梁炎東……安排技術人員看看裏麵刻的是什麽,仔細核驗資料真偽,然後給我回複。如果光盤內容沒被人動過手腳,我讓人去跟監獄管理局那邊溝通,先把梁炎東單獨收押。”


    大局長坐鎮,氣場十足魄力十足,譚輝眼睛一亮,立刻安排人該幹嘛幹嘛去了,檢查室門口剩下他們三個外加一個石昊文守著,“工作中”的燈滅了,任非護士從裏麵推出來的時候還在昏迷,任道遠一看他兒子那臉上的顏色頓時心疼的不行,但是父子倆多年的畸形關係卻讓他沒辦法用正確的臉部表情準確地表達作為父親的焦慮也擔憂,回頭去找大夫的時候表情還是跟剛才安排工作一樣的嚴肅,“大夫,我兒子怎麽樣?”


    “外傷性胃出血和脾破裂,胸壁多處軟組織挫傷伴有胸腹多處皮下出血,初步考慮是車禍所致。”醫生皺著眉毛說:“傷的地方雖然多,看著嚇人但本來都不嚴重,及時就醫盡早控製病情的話不至於鬧到這個地步——我聽說他是被人從飛機上抬下來的?現在的小年輕太胡鬧了,撞成這樣還打了個飛的跑回東林來治病,這麽信任我們醫術,我得跟醫院申請給他頒個獎章。”


    “……”大夫沒好氣地夾槍帶棒,平時在係統裏數落慣了別人的大局長人在屋簷下,不得不繃著臉聽訓,等訓完了還得接著問:“他現在的情況咬緊嗎?用不用手術什麽的?”


    “手術不用,遭罪是肯定的了,去辦住院,吊水觀察著吧,他胃出血,這幾天不能吃喝,得打營養液。”


    “什麽時候能醒?”


    醫生要笑不笑地勾了下嘴角,“他這個樣子,要醒估摸著最快也得下午吧。”


    任道遠忙不迭地點了點頭,跟人家說了聲謝謝。


    然而被醫生說下午就能醒的任非,到了傍晚也沒睜開眼睛。


    他在監護室裏,身上又貼又夾地插著各種監測儀器,各項數據都平穩正常,偶爾有點高血壓,大夫說那是跟他沉睡著做的夢太激動了有關。


    任非一直沉睡著沒動靜,到了晚上,指揮各項大案要案臨危不亂的任局說什麽也坐不住了,他又把值班大夫找來,並且再三要求著,硬是讓醫院又給查了個頭部的磁共振。


    其實任非淩晨送過來的時候已經查過顱內平掃了,沒有問題,但是任道遠怎麽也不放心,他怕是任非撞傷了腦袋ct沒查出來。


    等到磁共振結果出來,他懸著的心放下一半,另一半沒放下的卻有吊在了嗓子眼兒。


    ——哪哪都沒問題,為什麽孩子就是昏睡不醒?


    “身體的應激反應。他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一定是已經把身體透支幹淨了,身體各項機能蘇醒恢複都需要時間,等身體自行調節好了,他該醒就醒了。再說,你看這體溫不都已經開始往下降了麽?”


    醫生如是說,任道遠也隻能憂心忡忡地又一次點頭。


    幾乎一年365天不缺勤的任局罕見地一連請了兩天假陪床守兒子,而任非一連四天朋友圈不更新微信沒回複打電話沒人接,反常的情況讓跟他處於曖昧期的楊璐再也坐不住地找到了分局,在得知任非受傷昏迷不醒之後,二話沒有,轉頭打了車,直接就到了二院。


    於是任非曖昧期的疑似女友跟他這麽多年也親不起來的老爹,就在這種情況下,擱病房裏毫無鋪墊地見了麵。


    楊璐不是個形式主義的姑娘,她知道任非出事之後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來陪他,並不會考慮應該買什麽東西去堆在一個昏迷不醒的人的床頭,擺著麵子給誰看。


    她活的非常真實,這是任非非常喜歡的地方。


    可是真實是一回事,在病房跟曖昧期小男友的老爸第一次見麵就兩手空空,就是另一回事了……


    萬分尷尬之際,楊璐垂頭避開自己一瞬間的錯愕,不太好意思地抬手把長發往耳後掖了一下,對任道遠禮貌地笑了一下,“……伯父好,我聽說任非受傷了,就想過來看看他。”


    她甚至沒做自我介紹。


    一句話裏表達的要看望任非的意思非常直白大膽,可是她卻沒有跟任道遠強調自己是以什麽身份來看任非,甚至把自己當回事兒。


    任道遠從這話裏聽的出來女人要傳達給他的某些玲瓏而善意的信息,因此也勾勾嘴角,回了她個笑容,直接就問:“這幾天任非手機偶爾就要響一次,我看都是一個號碼——你就是他手機了那個‘女神’?”


    楊璐的臉騰的一下子就紅了


    她這兩天的確一直嚐試聯係任非,但從始至終都不知道,任非手機裏她的備注是什麽。


    突然被家長用這種稱呼問了一句,饒是她在七竅玲瓏,臉皮兒上到底有些掛不住了……


    她知道任道遠說的那個人就是自己,可是麵對“女神”,卻怎麽也點不下頭……


    尷尬之際,好在病床上兩天沒動靜的任非救了他。


    因為楊璐的突然到來,任道遠和楊璐說話的時候注意力暫時都放在對方身上了,誰也沒注意到任非手指動了動,而等他們意識到有動靜的時候,昏睡了兩天的男人突然木乃伊詐屍一樣,“騰”地一下從病床上坐直了身體!


    就像是睡夢中又遭受到了致命的重擊,任非臉色難看得要命,疲憊虛弱中夾雜著難以言描的駭然和驚悚,他微微張著嘴,臉色還沒有從昏睡的呆滯中調整過來,瞳孔卻十分清明地緊縮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爸……”他聲音發著抖,楊璐就站在他旁邊,他卻無暇顧及,“我手機呢?”


    任道遠被他霍然起身嚇了一跳,管他什麽手不手機,不由分說就要扶著他再躺下,“什麽手機,別醒了就找事,大夫讓你躺著別動,趕緊躺下!”


    “不是你趕緊把手機給我,我有正事兒!”任非掙了他爸一下,情急之中一把拔掉了手指上夾著的血壓器,說話嘶啞的嗓子幾乎是吼出來的,“人命關天你快點給我!”


    任道遠看他這樣子,反應過來這的確不是睡得發了癔症,從旁邊桌子的抽屜裏把手機給他,剛一拿出來,立刻就被任非搶了過去——


    因為著急,連電話本都不翻了,憑著記憶直接按號碼給譚輝撥了過去。


    “——喂?”任非聲音緊繃,他的指尖發著抖,尾音也發著抖,“老大,季思琪呢?你們有把她保護起來嗎?!”


    一瞬的沉默,譚輝聽上與有點怪異的聲音從聽筒中傳出來,“……有。”


    任非的嘴唇沒有血色,他聽著這動靜,心裏那不祥的預感愈演愈烈,幾乎就要跟睡夢中電光火石間的直覺撞在一起,碰出讓人心悸的電光來,他忍著胸腔脾胃的疼痛,像個剛被人從水裏撈出來的溺水者一樣,神經質地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跟對方確認,“……她沒事吧?”


    比剛才更長的沉默過去,譚輝語氣中藏著無數任非一時之間理解不了的東西,對他說——


    “她死了。就在一分鍾之前……就死在眾目睽睽之下,就死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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