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非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要不就是中了邪,在不知不覺中被監獄裏的梁炎東蠱惑了。


    他竟然真的為了那男人的三言兩語強行從譚輝手裏摳出來三天假,跨越了大半個國家版圖,連轉機帶經停地折騰了將近一個對時,來到了梁炎東所說的江同市,大半夜蹲在季思琪外公家的窗根底下,一邊對自己的行為深感懊惱地抽著煙,一邊又背叛了理智地琢磨著怎麽撬門壓鎖翻進去。


    九月底的江同市天氣還是很炎熱,他脫了外套,身上就穿了一件貼身的黑色半袖t恤,塞進隨身的黑色運動雙肩包裏,那包裏還裝著一些諸如螺絲刀金屬錘和小撬棍之類他準備撬鎖的工具,沉甸甸地扔在他腳邊,把綠化上的小草實實在在地壓倒了一片。


    他在飛機上和中轉站折騰了一天,平時凹造型的頭發此刻被汗沁的一縷縷紮在腦袋上,加上臉色不太好看,夜深人靜中,一雙黑的發亮的眼睛目的明確地始終盯著一家人的窗戶,那樣子看上去跟準備伺機而動的小毛賊別無二致。


    在第四根煙抽到一半的時候,任非拎著背包站起來,活動了下自己蹲麻了的腿,把煙從嘴裏吐了,抬腳踩滅了那一丁點火星兒,深吸口氣,終於拿定主意,朝著單元門走了過去。


    他清楚自己是什麽身份,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麽,也知道如果這件事玩脫了,他要為此承擔怎樣的責任和代價,但是當他作出決定之後,青年的背影在夜色中就顯得格外孤拔而果決。


    他知道自己為什麽選擇刑警這個職業,清楚他在這個崗位上的追求,記得穿上警服的那一刻,他以頭頂那枚警徽的榮耀起過的誓——


    秉持著隻要還有一點懷疑就要追究到底,給每一個生命以尊重,給每一份尊嚴以公平公正的對待,尋找真相,不讓有罪之人逍遙法外,亦不使無辜之人平白蒙冤的信念,這一路,哪怕櫛風沐雨,亦要不忘初心,砥礪前行。


    這就是他的信仰。


    哪怕赴湯蹈火,也值得堅守的信仰。


    他的直覺很準,他不相信梁炎東有罪,既然監獄裏那個裝睡的人睜開了眼睛,那麽他願意壓上他的職業生涯,賭這一次。


    居民樓這一片都是許多年前動遷之後回遷回來的,沒有小區也沒門衛,物業是由所屬社區統一管理,但因為社區經費有限,各種經費又經常收不上來,所以單元門的鎖壞了幾年也沒人來修過。


    任非作為一個準備半夜幹壞事的小賊,對這種設置非常滿意,拎著包輕手輕腳地摸進去,按梁炎東說的地址,爬上了三樓,站在了301門前。


    那是個老式的鐵皮防盜門,估摸著這門正經配的鑰匙可能還是當年那種單片的黃銅鑰匙,然而任非看看那個鎖眼,覺得哪怕是這種職業竊賊拿跟曲別針就能撬開的鎖,以他毫無經驗的技術,也不是太能搞的定。


    他琢磨了一下,把包小心地放在地上,半蹲在301的門前,從包裏專門放工具的袋子裏先摸了把螺絲刀。


    可惜他的螺絲刀剛從包裏露了個頭兒,就被突如其來的開門動靜給嚇得又縮了回去。


    對門開鎖的聲音毫不猶豫,幹壞事的任警官剛心驚肉跳地把螺絲刀收回去,對門的門就被從裏麵推開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披著卷發穿著睡衣,臉上卻毫無睡意,相反充滿了殺氣騰騰的審視,她手裏甚至還虎視眈眈地抓著手機,“你誰啊?在幹什麽呢?”


    任非:“……”


    壞事還沒做就被抓了個現行,任非臉皮兒登時有些發燒,他尷尬地放下背包,在褲子上抹了把手心被嚇出來的汗,“那個……這是季慶會季老先生的房子吧?我受他孫女季思琪的托付,幫她過來看看房子,但是沒想到過來的時候丟了她給我的鑰匙,您看,我這也是剛才翻找半天才發現的。”


    女人不太信任地打量著他,“老季家多少年沒人回來了,突然就讓你深更半夜的來看房子了?還這麽巧就丟了鑰匙?”


    任非來之前就怕出這檔子事兒,為了應付盤問,他特意做過季思琪家的功課,但是即便如此,此時此刻任非還是覺得那些背書似的信息無法取信於人,他心裏琢磨著怎麽編一個順理成章的故事,張了張嘴,卻平日裏巧舌如簧的技能如同被控了一樣,還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這時候亮著升空的樓下傳來輕快的腳步聲,有個少年人的聲音伴著腳步一起輕快地轉上了三樓,“媽,不是說了不用等我的嗎,我帶鑰匙了。”


    任非跟看救星似的一轉頭,正好背書包穿校服的小男生上到了這層,隔著幾登樓梯迎上他的目光,對他禮貌地笑了一下。


    倒黴催的任警官這才明白過來,讓他出師未捷的真正原因並不是他動靜太大被人發現,而是因為樓上正巧有個趴陽台等兒子補課回家的媽……


    任非估摸著自己蹲在樓下時間太長,肯定是成了孩媽眼裏平時法製節目裏說的“形跡可疑男子”,不由暗暗慶幸,的虧剛才螺絲刀沒翻出來,否則可能對門直接就把報警電話撥出去了……


    這麽想想,大媽還挺有路見不平的……


    女人見兒子回來了,在兒子與“形跡可疑男子”擦肩的時候趕緊叫他快進屋,等著孩子換鞋進去了,她才一手扶著門把,一手駐在牆上拿著手機說道:“鑰匙丟了也沒你這大半夜往人家門裏摸的,當初季姐出事,他家姐夫來料理後事的時候跟我說過,家裏鑰匙一直讓老爺子帶著了。你要真是鑰匙丟了,他家孩子那要是沒備用的,你就讓小姑娘自己去找她外公要。他們人走屋空的時候我答應過他們家大哥幫忙照看著點這房子的,你今天要再不走,我可要打電話報警了啊!”


    任非聽他說要報警的心情非常微妙,離開的腳步也非常的從善如流……


    出了樓道,他站在萬籟俱寂的舊樓群裏,路燈昏暗中,突然生出了一點背井離鄉的淒涼來……


    但是淒涼歸淒涼,任警官骨子裏的少爺病多少還是有點的,比如外出住宿的話,一定要挑一個好點的酒店,對住宿的環境是不能將就的。


    他拿了手機搜了下旅行軟件,現訂了間房,攔了個車,直奔酒店而去……


    在車上他琢磨著,既然硬的不行,那隻能試試軟的——季思琪外公所在的療養院地點他知道,於是準備明天去外公那邊碰碰運氣。


    ………………


    …………


    第二天任非起了個大早,洗完澡把自己平時故意抓起來的頭發都向下梳的服帖整齊,對著鏡子把自己拾掇的了一個朝氣蓬勃的青蔥無害樣兒,在酒店吃了早餐,直接打車去了客運站。


    季思琪的外公季慶會老先生的療養院在江同市轄下的一個沿海鎮子海島上,不通火車,坐大巴過去大概要一個半小時,然後在碼頭換船,渡輪二十分鍾能到島上的碼頭,據說碼頭外麵上午都停著療養院的麵包車,專門接上島的家屬去看望院中老人的。


    連車帶船的顛簸了一路,真正上了島的時候快十一點了,任非找到貼著療養院名字的那車,報了季慶會的名字,又等了一班船,一台車湊夠了四個人,司機開著回了療養院。


    雖然上車跟司機報了季慶會的名字,但是並沒有能證明他跟季老先生有關係的證件,訪客登記的時候,任非琢磨了一下,直接拿了自己的警證,跟接待的人說辦案需要,他特地來找老先生了解一些情況。


    這麽折騰一圈,他被人領著見到季慶會的時候,正好趕上了飯點。


    私人療養院環境很不錯,飯菜是自助式的,四個人的紅木小桌子幹淨整齊地排在餐廳裏,季慶會和另一個老人相對而坐,兩個人的飯菜都剛動了幾筷子,老人襯衫下麵瘦弱的身板如同套在鬥篷裏的枯樹枝,凸出的骨架將襯衣頂出銳利的棱角。


    領任非進來的負責人不錯,給他指了季老的位置,又跟他說:“季老來我們這的時候就患有腦血栓和心梗,如今年紀大了,添了糖尿病,腦子也有點阿爾茨海默症,身體每況愈下,交流也不太容易了。也大中午了,你要不也打份飯,坐那邊跟他邊吃邊聊吧,你跟他做一樣的事,他會比較容易接納你。”


    所謂的“阿爾茨海默症”其實是個麵對陌生人比較禮貌的說法,用通俗易懂的語言翻譯一下,其實就是季思琪的外公得了老年癡呆。


    記憶混淆思維混亂智力倒退,更嚴重點兒的,可能連至親也認不清楚。大多數時候都可能會有很大程度上的交流障礙。


    別人聽說要找的人得了這病,心估計得涼半截兒,但是任非聽完,偏偏緊繃著的忐忑神經鬆了一下,悄悄吐了口氣。


    當年他舅舅和表妹跟著她媽一起被殺,留下舅媽受了極大的刺激,直接進了精神病院,這麽多年下來,任非同誌在去看望舅媽的過程中,積攢下來了無數一般人都沒有的、跟神誌不清的人溝通的經驗。


    他聽完琢磨了一下,點點頭,跟負責人說:“麻煩您,能先讓季老對麵那個伴兒離開那桌麽?”


    負責人應承著過去把人請走了,任非抻著脖子眯著眼睛看了看季老餐盤裏的菜色,自己拿著盤子也夾了份一模一樣的,一手端著餐盤一手又整了整衣領,放慢了腳步,精怪囂張的大刺兒頭搖身變成文質彬彬的白兔子,調整著表情咧出一個露八顆牙的標準笑容,在因為飯友離去而皺眉不高興的老人對麵坐下來,親切而熱絡地做自我介紹——


    “外公?外公好,您還記得我嗎?我是思琪的丈夫,您的孫女婿,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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