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晴打通曹萬年電話的時候,任非往審訊室的單麵玻璃方向看了一眼。那個眼神的意思大家都懂,一直守在玻璃後麵的老喬立刻會意,安排人根據曹晴的電話追蹤曹萬年的位置。


    但是這種默契之下,任非和老喬做這件事的目的是完全不同的。


    對任非來說,這是個保險措施,他想著,如果曹晴沒有辦法勸說曹萬年來自首,那麽他們可以根據曹晴撥通的號碼鎖定曹萬年位置進行抓捕。但是換到老喬那裏,那個不苟言笑嫉惡如仇並且認死理兒的男人,跳過了曹晴的問題,目的就是為了直接抓捕。


    他不相信曹萬年這樣的殺人犯會自首,也不想給他自首的機會。


    老喬的打算如果換做平時,任非不用過腦子也能摸得明白,可是審訊室裏曹晴哭得他心亂——一個過世的媽和一個讓人指望不上的爹,這種相似經曆讓任非總是對這小丫頭的憐憫和同情中,又多了那麽一點說不清楚的責任。


    想要拉她一把,不想讓她沉到暗無天日的穀底,雖然沒法子救贖什麽,但好歹也能讓她在黑暗中看見一點光,往後一個人過日子的時候,有個牽絆,也就有個盼頭兒。


    電話響了很長時間,曹晴打第二個的時候,曹萬年才接起來,“晴晴,你在哪??”


    曹晴手機的通話聲音不小,雖然曹萬年的聲音很底,但在安靜的快要出回聲兒的審訊室內,任非還是能聽見個大概——曹萬年的聲音很緊張,像一根已經繃到極致的弦。


    曹晴攥著手機的手在發抖,她看了任非一眼,在自己嘴唇上啃了個血印兒,才勉強維持著鎮定,盡量用跟平時一樣的聲音說道:“爸,我在警察局……”


    “警察局”三個字剛說出口,曹晴突然意識到她爸的下一個反應會是什麽,好不容易維持住的聲調陡然一轉,在安靜得連呼吸都能聽見的審訊室裏,小姑娘嘶啞而尖銳的聲音幾乎歇斯底裏地響起來——


    “你別掛電話!!!你聽我說!你別掛電話!!!”


    同一時間,坐在在東林市轄下某鎮老林子裏一個新墳前泥地裏的曹萬年,已經摸上關機鍵的手指頓了一下。


    他把手機從耳朵邊拿下來,他臉上始終沒什麽表情,拿著手機的手也一直很穩,他低頭看著通訊上曹晴的頭像,手指輕輕的觸上去,終於還是沒掛電話,但也沒在說話。


    他手機通話聲音倒是開的小,但禁不住那邊曹晴已經完全崩潰的哭號,在寂靜的山野裏,在他妻子範曉麗的墳前,宛如一曲被山風吹得搖搖欲墜的哀歌。


    “爸,你自首吧!我求你了!我查過了,自首不會被判立即執行的!哪怕是個死緩,我們也還有機會活著!爸爸,我求求你了,我已經沒媽了,我不能再沒爸了!我求你了,你想想我,家裏沒別的親人了,你死了我怎麽辦!我怎麽辦?!!!”


    “我一直沒跟你說過,從你開始做那些事情,我裝成媽媽的樣子幫你掩飾,你以為我是支持你給媽媽報仇嗎?根本就不是!我就是不想讓你被抓!我就是不想讓我自己變成孤兒!!”


    “爸!你自首吧,我求求你你自首吧!……”


    “爸……”


    “爸!!!”


    曹萬年閉上眼睛,手機掉在墳頭的碑文邊兒上,磕出輕微的一點聲響。這動靜又讓他睜開眼睛,眼前就是妻子的墓碑,石料上的字是他親手刻的。


    因為妻子自殺得沒有一點征兆,那天晚上,他把已經沒有體溫的她背到農村老家的後山上,拿著他們結婚時的那床喜被的被裏裹著她下葬,把她埋進土裏之後第二天,他才刻好墓碑,立在了妻子的墳前。


    沒火化,沒儀式,甚至墓碑上連一個供他和女兒懷念的照片也沒有。


    範曉麗生前他沒給過她錦衣玉食的生活,死後他也沒能給她一個體麵的安息之所。


    其實他滿可把範曉麗好好安葬,讓這一切悲劇終結。但是他不甘心。


    憑什麽他的家庭就要承受這樣的疼痛?他做錯什麽了嗎?範曉麗做錯什麽了嗎?還是孩子有什麽錯?


    都沒有。


    這都是那個害了範曉麗這一輩子的那個渣滓的錯。那樣的雜碎,有什麽資格活在這個世界上?


    所以他選了最極端的方式。


    他要讓那些逃脫了法律嚴懲的雜碎們,一個一個,都對他的妻子以死謝罪。


    他錯了嗎?


    他怎麽會錯,他隻不過是讓那些雜碎嚐到了因果循環的報應,一切都是那些雜碎們罪有應得。


    所以他憑什麽去自首?


    可是事情已經敗露了。


    今天監獄那邊傳來田永強和梁炎東同時被警方帶走的消息後,他就知道事情不好了。


    他知道警察早晚會找到他,也知道被找到後他會麵臨檢方什麽樣的起訴。


    他會死,這樣很好,他就能去陪範曉麗了。這些年,範曉麗的精神越發的敏感脆弱,隻有他陪著才會放鬆下來,他不在,範曉麗一個人在那邊,一定過得很不安。


    從準備在監獄上演一出連環屠殺開始,他一直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可是現在曹晴一哭,他突然感到茫然。


    他一直以為女兒是跟他站在一條線上的,支持他的一切想法和決定。他潛意識裏始終認定他們一家都會在另一個世界團圓。


    但是為什麽會這樣?


    曹晴說不想讓他死。


    曹晴說不想成為孤兒。


    曹晴說她還想有個家……


    他死了,曹晴怎麽辦?


    曹晴,這個他和範曉麗唯一的孩子,他和範曉麗存在和相愛過的證明。


    她沒想過要跟著他們一起死嗎?原來她想要活著?


    那如果他死了,剩下女兒一個人,在這個冷漠的世界,她要怎麽生活?


    她剛16歲,還沒成年,她活不下去。如果她也被雜碎染指了怎麽辦?如果她成了孤兒被送進收容所該怎麽辦?


    誰來照顧她?誰來保護她?


    曹萬年睜開眼睛。


    電話裏曹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曹萬年伸手輕輕撫摸過墓碑上妻子冷冰冰的名字,轉而摟住墓碑,另一隻手重新撿起了電話。


    他看著電話上女兒那張與妻子如出一轍的臉,哆嗦的嘴唇湊近通話口,低低地說了一句:“晴晴,爸爸都是為了你。”


    他掛斷了電話。


    他對妻子說:“老婆,小妮子真像你。永遠都知道她該往哪兒戳,才能叫醒我。”


    然後,他在妻子的名字上烙下一個吻。


    把手機埋進了妻子墓碑旁的土地裏,曹萬年站起身,朝山下走去。


    他開始走的很慢,一步步仿佛割裂了什麽一般充滿了猶豫和不舍,但是慢慢的,他越走越快,下到半山腰的時候,他跑了起來。


    他知道警察會根據曹晴的電話很快找到他的位置,他要在警察追來之前跑到最近的派出所。


    自首。


    為了曹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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