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晴後來被任非他們帶回了局裏,譚輝領著剩下的人去抓始終沒見人影的曹萬年。


    東林監獄的審訊室裏,任非拎了罐冰牛奶放曹晴麵前的小桌板上,轉身又回了自己座兒,“喝吧,沒給你下藥。”他一邊說一邊自顧自地打開易拉罐,吹了口從咖啡罐開口處冒出來的一絲涼氣兒,“你看,我們也折騰了大半晚上,我也喝口咖啡提提神,你沒意見吧?”


    曹晴一臉敵意,莫名其妙地瞪著他。


    小姑娘本來很有骨氣地看也沒看麵前那罐牛奶,偏偏盯著任非盯久了,看他一口接一口地灌咖啡,自己早就幹渴的嗓子也就禁不住誘惑,她小心地也拉開易拉罐,試探著慢慢抿了一口。


    曹晴捧著小罐子,渾身上下都緊繃著充滿戒備,等了半天也沒見任非再開口,她失去耐心,咬著嘴唇問道:“你們抓我來,究竟想幹什麽?”


    任非沒回答她。他把喝幹了罐子放在桌子一角,聽上去有些風馬牛不相及地問她:“你嗓子是怎麽回事兒?”


    從見麵開始,曹晴的嗓子就啞得不辨雌雄。


    曹晴也沒想到警察會突然問這個,已經做好了對答腹稿的小丫頭怔了一下,低頭又喝了口牛奶,“你管不著。”


    “以前不是這樣吧?要一直這樣,回頭兒替個小平頭換上t恤衫,跟哥拜個把子吧,出去我就說你是我弟,肯定沒人說不對。”


    其實曹晴長得挺好看的,就是眉眼間透著些長久焦慮積壓出來的憔悴。這個年紀的孩子,無論男女都開始在乎自己的形象,漸漸學會了打扮自己,對於自己的外貌乃至人格,大多有種無法準確把握程度的驕矜,容不得誰在這上麵有一兩句的言語冒犯。曹晴當即有些控製不住,堆積下來的情緒全都沉澱在那裏,幾乎要被這一把火點著了,她發泄一般,嘭的一下把剛喝了幾口的奶罐摔在地上,“你是不是有病啊?!我愛上火我嗓子願意啞跟你有什麽關係,你管得著嗎?!”


    要不是離的有段距離,任非覺得曹晴摔的那罐子奶能直接糊自己臉上。他心有餘悸地起身,把淌著奶的易拉罐撿起來,也放在自己桌角上,難為他那個沾火就能著的脾氣,現在竟然能和和氣氣地笑臉迎人,“喲,這是上火了?你母親也過世有兩個來月了,你怎麽還這麽想不開,看看這嗓子啞的跟公鴨嗓似的。”


    任非說的跟閑話家常似的很不經意,但是話剛說完,坐在椅子上氣得直喘的小姑娘猛地抬起頭來,“你怎麽知道我媽過世兩個多月?!根本沒人知道才對,就連我家的鄰居都——”


    她說到一半,就跟急刹車似的,倏然停住了。


    她連忙把目光從任非身上移開,兩隻烏黑的大眼睛滴溜亂轉不知道看那兒,她甚至想站起來,直到站到一半又被麵前的小桌板攔回去,一屁股坐回審訊室的鋼板凳子上,看著任非笑意盈盈地走過來,小姑娘徹底慌了。


    任非站在她麵前,雙手拄在她的小桌板上,聲音很輕,沒有逼迫的意思,“你是承認你母親已經在兩個月前過世了,對吧?”


    他剛才那一套是很淺顯的詐供,換在成年人身上,不至於被這麽三言兩語就逼出來,但是對方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孩子,早就因為警察又追又抓嚇壞了,失控之下腦袋沒轉過來,等把下意識的疑問說出來,一切都已經晚了。


    曹晴一下子就紅了眼睛,她嘴唇哆嗦著,失聲否認,“我沒有!是你說的,我隻是順著你說的說下去,我本來就已經……”


    “噓,噓噓。”任非豎起手指在唇邊跟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又抬手向上麵牆角指了指,“監控監聽都開著呢,你說什麽已經錄下來了,你冷靜一點兒,配合我們調查,興許還能給你爸爸爭取個從輕發落,嗯?”


    曹晴渾身都抖起來,轉眼之間色厲內荏的小姑娘已經臉色慘白,她瞪著眼睛咬著嘴唇跟任非僵持了一會兒,忽然捂住臉嗚嗚哭了起來。


    任非站直了身體,看著她,沒製止。


    其實他能懂,曹晴一個才上高一的小丫頭,在母親去世後,生活在那樣暗無天日的房間裏,打扮成她媽媽的樣子,扯著個啞嗓子在鄰裏之間混臉熟,偽裝成她母親還活著的樣子,即使這一切看起來都像是是曹晴自願的,可這種日子在孩子心靈中長此以往積累下來的陰霾,是很難驅散的。


    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麽辦,不知道能向誰求救,害怕了,崩潰了,捂住臉抱著自己哭得驚天動地,發泄兩個月以來的悲慟、驚惶和思念。


    任非猶豫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小丫頭的頭,被曹晴發狠地一把打掉後,他百折不撓,又摸了上去。


    如此反反複複好幾次,曹晴終於不再抗拒他,而任非也就這麽一下下輕輕撫摸著小女孩兒頭頂透著些潮氣的頭發,無所謂安撫或者安慰,任非隻是希望,這種動作能給曹晴一種暗示,告訴她,此時此刻,她不是一個人。


    還有一個人在聽她哭,即使這個人是警察,是即將把她爸爸緝拿歸案的人,也好過她一個人麵對迷茫的空氣,孤孤單單地發泄著無人聽聞的一切。


    任非始終沒勸她,等她發泄夠了,哭聲漸漸小了,他從兜裏掏出一包用了一半的麵巾紙遞給她,“擦擦眼淚鼻涕再抬頭,不然錄到監控裏麵去太醜了。”


    曹晴頓了半晌之後接過去,拿著紙巾胡亂擦了把臉,這回她倒是沒扔,把半濕的紙巾團成一團攥在手裏,緊緊地攥著,就像是在抓一個讓她有安全感的藥丸一般。


    任非歎了口氣,“為什麽要扮成媽媽的樣子?”


    曹晴垂著頭,看著手心裏的那團紙,聲音很輕,還帶著種種的鼻音,“……因為不想別人知道我媽已經不在了。”


    “你爸讓你這麽做的?”


    “……”曹晴沉默著,任非從她把紙巾團子換到兩個手掌的掌心裏摁著的動作中能感受到她的掙紮和猶豫,他沒催她,他看著曹晴又一次死死地咬著嘴唇,直到良久的沉默後,有顆豆大的眼淚從她哭紅的眼角又落了下來,“……不是,沒人讓我這麽做。我自己的主意。我知道我爸都幹了什麽,也知道早晚有一天警察要找上來。我沒辦法說服他停下,就隻能幫著他遮掩……我已經沒媽了,不想再沒爸……我不想沒有家。”


    “……”任非一口氣沒吐出來,卡在嗓子裏,發酵成微帶著哽咽的感同身受的酸楚,在他嗓子裏酸脹得難受,被他一口狠狠咽回肚子裏。


    他沒法寬慰曹晴什麽。像她這樣的孩子,聰明而敏感,既然知道她爸都做了什麽,那麽也一定早就在各種引擎上搜索過一百八十遍,很明確地知道他爸會受到怎樣的法律製裁。


    他原本跟曹晴說“興許還能幫她爸爸掙個從輕發落”,那句話本來也是個權宜之計,說這話的時候他不知道曹晴對整件事情知道的這麽完整,而當他現在知道之後,他就說不出這種搪塞的話了。


    除非曹萬年自首,否則的話,法律不會對這樣一個監守自盜的人寬大處理。而就目前的情況看,去抓捕曹萬年的同事們還沒有任何消息傳回,嫌疑人明顯是逃了,所以他也沒有能力給曹晴任何這方麵的承諾。


    沉默中,曹晴突然仰頭問他:“你們在找我爸吧?”


    任非笑了一下,伸手又摸摸她的頭,語氣很肯定,“你知道他在哪兒。”


    “我知道。”曹晴點點頭說:“但如果你們漫無目的的就這麽一直找,一時半會是找不到的。”曹晴倔強的抿著嘴角,手裏的一團紙被她壓成了一個實心的小小的圓球兒,“如果我告訴你們他在哪兒,能算他自首嗎?”


    任非搖搖頭,“不能。”


    曹晴沒說話。


    任非的手插進褲子的口袋裏,“他用的號碼一直關機,應該是已經把卡扔掉了。但是你還可以聯係上他,是嗎?”


    曹晴看著他。


    任非把手從兜裏拿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隻手機,是剛才他從曹晴這裏收繳的,曹晴的手機。他把手機遞還給小姑娘,“如果你能勸他來自首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曹晴的眼睛亮了一下。


    很短暫,像螢火蟲飛過的微光,在彌漫著絕望的漆黑瞳仁裏,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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